三百八十八 云梦石窟
在这片只有尸体与废墟的荒村,鄂鲲守了一整夜,老妇终是圆睁着双眼去了。弥留之际,老人只断断续续留下一句话:“公子,其实叔妘被抓走时留了话,不让你去救她……公子,他们势力大,你……不能硬拼啊……” 鄂城刚下了一场透雪,也是今冬第一场雪。主街上的雪虽被打扫过了,都堆在街路两侧。但晚上天冷,白日里融化的雪重又冰封,无论是骑马还是走路,踏在上面,时时打滑。不时有行人摔倒。 州来客栈的风灯在寒冷的夜风中摇曳着。已是深夜,明月隐入云层之中,倏尔又露出头来,照得皑皑白雪上微光一片,猗恭的身影被月光拖得老长,一丈之外,另有一条黑影,相随在侧,不离不弃,始终在跟着自己。 猗恭心中有数,回过身来,高声说道:“是哪一位兄弟,有话不妨直说,何必鬼鬼崇崇的。” 身后那人高高瘦瘦,见猗恭站住,他也停下了,因背对着月光,猗恭看不清他的脸。他像是在端详猗恭,良久,那人突然叫了声——“是猗总执事吗?” 猗恭脸上露出笑意,跳下马来,缓步走到那人面前,双唇微微发抖,说道:“世子!” 猗恭将手上的灯笼熄了,拉着鄂鲲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皱着眉头,听了听,确信四下无人,这才低声道:“世子,你怎么在这里?鄂侯一直在悬赏找你呢!还有夷夫人,我听说……她可一直派人四处追杀你呢!” 见他神情焦虑,显是真心替自己着急,鄂鲲不由鼻中发酸。想自己落魄之后,反而是叔妘与猗恭这种印象中的泛泛之交一直在倾心相帮,而自己的血亲,那个亲爹却……想想真是令人心寒齿冷。想想铜绿山一战后的种种遭际,鄂鲲不由落下泪来:“鲲已落魄至此,无亲可投,反而带累自己的救命恩人受辱。还望猗总执事看在当日洛邑一场商战,不打不相识的份上,帮我一把。鲲不胜感激之至!” 猗恭深叹一口气:“为了一个嗣君之位,父子兄弟闹到这般田地,真是……唉!不过,既然世子这般说,那恭也不相瞒了。此番来鄂国运盐,我的确住在州来客栈,也知道世子来此是寻找你的救命恩人的。不过,世子已无需以身犯险,因为叔妘姑娘已被我南林社搭救出来了。” “哦?是真的么?”听了猗恭的话,鄂鲲既是欣喜,又是不敢置信,还有几分迷惑:南林社为什么要搭救叔妘?难道只是为了洛邑的那几分交情?这未免也太牵强了些。还有,莫非南林社一直在关注自己?所以才能打探得夷夫人伏杀于我的消息吗?他们这么关注我,是为了什么呢? 大约是感受到了鄂鲲的疑惑,猗恭坦然说道:“世子莫要过虑,其实自世子失踪的消息传来后,南林社一直在暗中打探,师父有令,世子但有消息,一定要传檄他知晓。因师父如今贵为太子傅,深得周王信重,而世子一身安危又牵动着鄂国之政局,所以才多方打探。” 鄂鲲心念闪动,忽然问道:“莫非,要杀我的那群地痞里,第一个被我夺刀的那人,便是南林社的手下?”他当时就觉得此人有些古怪,哪有那么容易就丢刀的? 猗恭微微一笑:“世子果然冰雪聪明,所猜不错。那个的确是咱们鄂城分社的弟兄,因了他送出的消息,我们才得知叔妘姑娘真正被囚的所在。” “怎么?不在州来客栈么?”这回轮到鄂鲲吃惊了。 “州来客栈只是他们设伏抓你的陷阱,哪里真的会把人关在这里了?” “这群畜牲!”鄂鲲咬牙恨恨说道,忽又觉得疑惑:“你们是怎么把人救出来的?他们既然下定决心要捉我,必然会严加看守,如何会被你们轻易救出?” 猗恭呵呵一笑:“强攻自是不行,必得智取。夷夫人身居深宫,外头的事情自然是国舅淮庆张罗,此人迂阔自负。身居高位者,哪里没有几样秘辛之事?随便拿几样摆出来,他便吓得交出令牌,放人了。” 鄂鲲恍悟:“莫非你们南林社在他府上派了细作?” 猗恭“嗯”了一声:“这便是咱们南林社的立身之本了,有了它,当官的便成了奴才,让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不然,淮庆怎肯放人?” 他还待再说,鄂鲲却已不耐烦了:“大人,莫要再说了,快带我去见叔妘姐要紧!” “这……只怕等天亮开了城门才能领世子前往。” “为何?她不在鄂城里?” “在云梦泽边的一座石窟里,特意留下一只灵獒护持,当是无碍。” 好容易等到天亮,鄂鲲化装成仆役,跟着空盐车,与猗恭的华贵辎车一起出了西城门。晓行夜宿,来到烟波浩淼的云梦泽畔,这里有猗恭的一座庄园,亦是盐道的一处中转站。外边看去平淡无奇,实则大有奥妙。最特异处便是出行通道隐秘便捷,人车马舟皆可从任何角落直出庄园。 后园水池虽只有十多亩水面,却是水深三丈,经过一条极是隐秘的山洞暗渠直通云梦泽。猗恭的轻舟有四名强壮水手,园池山洞不张帆也是轻快如陆车。从一片林木苇草中进得云梦泽,轻舟鼓起了一面白帆,借着风力破浪而来。 大约半个时辰后进入一处水口,明月之下山林幢幢峡谷幽幽,但三面山头一片幽暗,夜视无物。 站在船头的猗恭啪啪啪连拍三掌,叫了声墨獒。片刻沉寂,山坡林木中一阵轻微刷啦声,一双绿幽幽的眼睛骤然闪烁在岸边黝黑的山岩。猗恭吩咐一声靠岸,小船轻盈地荡了过去。 猗恭吩咐水手原地等候,头前带着鄂鲲上了岸边山道。硕大威猛的墨獒正昂头蹲伏道中,见两人上岸扭头飞蹿了出去。 猗恭低头道:“墨獒去报信了,会有人来迎咱们的!” “大人还留了人手在此处?”鄂鲲不禁有些惊讶。 “这……”猗恭目光有些躲闪:“叔妘姑娘受了伤,没人照料她不行啊!” 鄂鲲心中一紧:“难道……他们对她用了重刑?”见猗恭不言语,应是自己说重了,他愤懑不已:“有什么冲着我来就好!如此对待一个女子,这帮畜牲!” 正说话间,一座山洞石窟在朦胧月色下隐约矗立眼前,一条黑影从洞口中倏地扑出,两人一惊之间,黑影已经蹲伏在猗恭脚下,绿幽幽的光芒夹着哈哈喘息,石雕般一动不动。 片刻之间,一盏风灯挂在了洞口,两名女子盈盈走了出来,当首者对着猗恭深深一躬:“主人,叔妘姐两日前才刚苏醒,奴婢等正要向主人飞鸽禀报,不想主人便来了。” 鄂鲲已是急不可待,抬脚便向里走去,猗恭挥挥手,吩咐二女:“举风灯,带路!” 这座山洞宽阔深遂而又曲折无规则,两壁时有各式小洞嵌入山体,显然是天然洞窟又做了人工修葺。洞中角落里随处可见各色腐朽的木桶,隐隐弥漫出一种似酒非酒的香气。鄂鲲猜测,此洞很可能是当年哪个诸侯的酒窖。如此一座大洞小洞反复交错的洞窟,若非灵异的黑獒搜嗅领道,便是猗恭进来也是无所适从。请下载小说app爱读app阅读最新内容 走得片刻,墨獒回头一望,嗖地钻进了左手一座小洞。鄂鲲疾步跟进,幽幽烛光下朦胧可见洞角草席上一片红影,走近端详,不禁大为震惊!一个红裙女子缩做一团瑟瑟颤抖,脸上一副淡黄色的竹皮面具,散乱长发中显出的耳鬓之际白得毫无血色…… “叔妘姐!”鄂鲲惊叫一声,伏身抱起女子回头便走,嗡嗡话音不断在山洞回响:“猗大人,此处潮湿阴暗,不利于病人休养,可否轻舟回庄医治?” “自当如此。原本只待事平便接她回庄的。” 蒙蒙曙色之中,轻舟飞进了新庄后园的大池。鄂鲲将叔妘抱进庭院,因思虑病人所受外伤有碍男女大防,多有不便,只能委托猗恭请来女医来照看。 女医入帐察视一个多时辰未见出来,鄂鲲守在庭内忐忑不安。到了此时,他才觉得自己的狭隘之处,被亲父当做诱饵又如何,被家国背叛又如何?凭什么带累得自己的救命恩人命悬一线,家破人亡?若自己早点振作,何有此灾? “吱呀——”一声,房门开了,女医一脸忧色的走了出来。鄂鲲赶紧迎了上去,问道:“病人的伤势如何?” 女医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此女身受鞭刑等数种刑具,并重之下,身上伤口有数十处。迁延日久,如今内伤外伤,新伤旧伤重重交叠,毒脓遍体,命在旦夕,纵是上古神医也无能为力也。” 鄂鲲大急,一声闷哼竟然栽倒了过去。 好在时间不长,片刻醒来,女医沉吟道:“伤倒不难治,只是毒脓难消。若得钩吻草三枝,鸩羽一枝,或可有救。只是此二物实在难觅也。”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