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九十七 关中粮仓
暮色渐渐降临,渠岸有了万千火把,浩浩荡荡在几百里高坡山塬展开,恍如一道红光巨龙在天边蜿蜒翻飞。此等壮观奇景,深深震撼了夜间灌田的农人与查水的官吏,遥遥呐喊呼应,连绵起伏不断。一片片火把弥漫了无数的田间小道,一阵阵呐喊此起彼伏,整个关中都被搅翻了。 暮色中,赶水头的茫茫人群终于定住了。姬胡站住脚步,只说了一句话:“赶水人众,俱赐战饭……” 大约小半个时辰后,一辆辆牛车拉着面饼与干肉络绎不绝地赶到了渠水终端之地。山塬水口,两边渠岸,到处都涌动着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人人亢奋个个激昂,大笑大叫不绝于耳。 正在一片热汗腾腾,裹着喧哗笑语的时刻,周王姬胡过来了。他一身汗淋淋的短身布衣,提着一条宽大的白布汗巾,大步赳赳地走上了山坡上的一方大石之上。不知谁喊了一声,万千光膀子们立即军旅甲士一般肃然噤声昂首挺胸,活生生一片森森然黝黑闪亮的森林。 “父老兄弟们!百余里赶水,没一个趴下,好!”姬胡当头喊了一句。 “大王万岁!”黝黑闪亮的胳膊刷的一齐举起,吼声隆隆震荡天际。 “涝水渠成,井田焕发生机。周人的好日子已在眼前!请父老兄弟们吃饱喝足后再归乡。回到家里整治农田,抢灌夏收,使我王畿之粮仓早早堆满!人无精气神,终将一事无成!国无神气,一事无成!大周该复兴了,我关中也该富庶了!我老周人,更该有精神!” “万岁!周人精神!”弥天吼声夹着轰隆隆水声,淹没了山塬平地。 片刻之间,万千光膀子又变成了浸透猛火油的火把,呼呼蹿着火焰。绷着脸大步赳赳走到牛车前领一份干肉面饼,蹲在地上狼吞虎咽吃干净后,大腿一拍:“走!”立即三五成群地风风火火离开入渠口。 不消片时,满山遍野黝黑闪亮的光膀子便消失在无边无尽的田野里。 这时,荣夷姒禹带着一班水工吏员终于赶到了这里。 姬胡扶着祁仲的肩膀,迎头先问了一句:“太傅老令,后水如何?” 二人双双一拱手:“全线坚固顺畅,支渠毛渠全部进水!” 姬胡听罢没来得及说话,便一头倒在祁仲身上软了过去。荣夷一转身断然下令:“行营中止政事,全部人马歇息彻夜!” 当夜,行营大帐的灯火早早熄灭,整个营地一片雷鸣般的鼾声。 直到次日将近正午,盛夏的太阳已经火辣辣地挂在当头,行营的聚将号才呜呜地吹动起来。人喊马嘶中,一顿结结实实的夹干肉配面饼下肚,大臣吏员们便踏着号声赶赴行营大帐。 午时末刻,查水查渠各方汇聚渠情水情,结果是:全线无断无裂无渗无漏,所有支渠毛渠都顺利进水,无一处报来故障。 姒禹归总,点着探水铁尺硬邦邦撂下一句话:“涝水河渠一百七十里,全线坚实通畅,入田顺当,渠成!” 待他说完,连同姬胡在内,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松了一口气。 姬胡叩着书案:“姒仲,你报个约帐,涝水渠成,关中究竟受益几多?” 姒仲掰着指头高声道:“禀大王,关中缺水旱地百万亩,可成旱涝保收之沃野良田!另外数十万亩盐碱地,只需得三年之后,也大体可变良田!如此,关中可增加人口十万。寻常年景下,每亩可产粮一钟,每年国库至少可积粟十万斛。三年之后,关中之富,不下于中原!” “老令,果真如此么?” “此乃老臣最低谋算。” “好!”姬胡一拍大腿起身:“从塬下回镐京,一路再看看盐碱滩。” 芮良夫一拱手:“河渠已成,大王还都要紧,盐碱滩的事各地自有切实禀报的。” “不。”姬胡摇摇手:“左右顺路,一次揣摩清楚,不能光听禀报。” “大王明断!”举帐不约而同地喊了一句。 片刻之后,姬胡行营拔帐南下,一行车马辚辚下了渠口山塬。西行二十余里后,便见一条条支渠毛渠伸入到白茫茫盐碱滩,清清之水汩汩浇灌着一片片白森森的盐碱花。盐碱滩中散布着一群群农人,显然在紧急开挖通向南边的排水毛渠。 一条毛渠刚刚挖成,渠底已经渗出清亮亮的水流。一个赤膊壮汉满头大汗地跳进渠中,笑着喊着:“都说盐碱滩水咸,我偏不信。清亮亮的水老天能在里头撒盐?我来尝尝!” 俯身捧起渠底清水一口大喝,刚刚入口又噗地一口吐了出来,龇牙咧嘴地笑着叫着:“呀!真咸!咸死个人也!”渠边赤膊挥汗的农夫们一片大笑。 一个白发老人道:“这渠不是那渠,那渠是涝水,这渠是盐碱汤。上冲下排,几年后这盐碱地就变肥田了,那时才有甜水喝,懂么?瓜娃子!” 赤膊壮汉一边点头一边爬上渠来,紧跑几步伏身毛渠中一阵牛饮,又跳起来大喊道:“好甜水!你们不信赶紧喝!” 众人一阵嚷嚷:“谁不信了?只你个瓜娃子不信!”于是一阵大笑。 “老伯,”姬胡翻身下马,走过来一拱手:“你说这盐碱滩真的能变成良田么?” “能!”白发老人的铁耒噗地插进泥土:“盐碱滩又不是天生的,长年积水排不走,地不病才怪呢!涝水清,乃天生的治地良药。上边灌药,下边排脓,只消得两三年,保管是好地,不好才怪!” “借这位老人家吉言了!”姬胡对着光膀子农夫们深深一躬,一句话没说便上马去了。大臣吏员们也是深深一躬,纷纷摇着手出了盐碱滩。 行营人马在道边聚齐,姬胡凝望着田野中久久不散的黑黝黝人群,猛然回身一句:“换驷马王车,星夜赶回镐京!” 农夫们这才回过神来,在大王万岁的呼喊声中,马队王车辚辚启动,风驰电掣般向西而去。 回到镐京,第一次小朝会,周王姬胡的第一道王书,便是擢升姒禹为大田令,赐爵位男,府邸由太傅荣夷妥为遴选。 姒禹的老风湿将养了一月后,荣夷兴奋地造访大田令府邸,兴奋地说,夏田抢收已经完结,诸般国事已摆置顺当。天子说了,大田令何时痊愈,何时便行重臣朝会,铺排今日的大政方略。 “照我说,应该是提拔你为副相了!”姒禹眯着眼笑道。 “可别胡说。”荣夷心中一动,正色说道。 临淄南宫,正午恰是困乏之时。巫隗进入后寝殿时,伯姬午睡刚醒,家常的一窝丝攒边随意簪了几朵茉莉花,零乱半缀着几个翠水梅花钿儿。身上只穿着一件鹅黄色撒花烟罗衫,下着曲绿绣蟹爪菊薄纱裤,隐隐现出白皙肌肤,更加显得丰润俏丽,格外动人。 伯姬正睡眼惺忪地半倚在床上饮酸梅汤。见到巫隗来了忙招手道:“宫中膳房新做的酸梅汤,最是解暑,姐姐且来尝尝。” 巫隗轻轻摇头:“公主莫不是忘了,我乃巫女,从不吃酸的。” 伯姬失笑道:“瞧我这记性,可见是不行了。”说着一饮而尽,还问侍女道:“还有没有?再去盛一碗来。” 侍女略显惊讶:“公主您已饮了许多了,再没有了。” 伯姬趿了鞋子起身,坐在妆台前让侍女替她一下下梳理头发。忽见巫隗一直不说话,心中觉得好奇,转过身问道:“姐姐今日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事吗?” 巫隗也不应声,只是盯着侍女问道:“我问你,公主喜食酸有多久了?” 侍女茫然地看了看伯姬,迟疑道:“有四五日了……” 伯姬知道事有蹊跷,挥手让左右下去,这才走近巫隗坐下,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她指了指夏宫的方向:“她有什么动静不成?” “我也说不好。”巫隗皱着眉头言道:“公主也知夏宫亦有我南林社的人,近日有消息传来,说夏宫总管内侍私下里与一名宫医,以及膳房一位擅制甜羹的厨子来往甚密,不知有何企图。今日又眼见公主这几日突然嗜酸,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啊?什么?”伯姬一阵心悸:“那他们意欲何为?是想毒杀本宫吗?”她顿觉方才饮下的一碗酸梅汤往上涌,想吐又吐不出来。 看着她泛酸作呕的模样,巫隗心中一动,突然喊了声:“我明白了!” “姐姐明白什么了?”伯姬一脸的茫然。 “公主且想,一个女人若是泛酸作呕如公主方才这般模样,最大可能是什么?” “有夫之女,自是有孕征兆……”伯姬突然睁大了眼睛:“但不可能啊,我可是一直都……” “嘘——”巫隗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轻声道:“公主莫要声张,或许,这正是我们扳倒党孟妊的一次绝佳的机会……” 金秋时节,乃是夏宫党孟妊妃之子满周岁的日子。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