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零四 伯姬养胎
巫隗转过头,见伯姬被两名侍女搀扶着立在花梨木透雕的藤萝松缠枝落地罩之后,大约是走得急,有些气喘吁吁的,脸上却挂着止不住的笑容,映着满眼喜悦的泪,盈盈望向她。 巫隗上前几步握住了她的手:“公主已有了这么重的身子,怎好走得这样急呢?” 伯姬握紧了她的手丝毫不肯放松,上上下下打量着她道:“姐姐清瘦了不少,可是精神头更足了,真是一身的仙风道骨了。” “快坐下说话,别累着了。”巫隗赶紧拉着伯姬坐下。 不过半年多未见,乍一见到,巫隗仍是不免吓了一跳。虽然她也知道,女人有了身孕会胖起来,但却没有想到,伯姬会胖得这么厉害,像吹的球儿似的,原本瘦削的身形变成了从前两个人一般大。一张巴掌大的脸也成了十五的银月盘一般,肚子高高地隆起,一旦挪步,就得两三个人搀扶着,像一座小山似的挪动。一身宽大的肉桂色析枝花卉百蝶纹妆花缎长袍紧紧地绷在身上,裹得她行动越发艰难。 “姐姐,你可知……”伯姬有些艰难地开口了:“那党氏她……” “唉——”巫隗长叹一声:“我在东海时亦已听说了,那党孟妊又复宠了对么?齐侯毕竟是念着旧情,又有一个儿子牵绊着,复宠是早晚之事。公主不必太挂心,人所谓‘破镜重圆’,然破过的镜子再怎么重圆,也不会是原来完好无损时的样子了。公主好生将养身子,这一胎看怀象必是个男胎无疑,他一出世便是齐国的世子,何其尊贵?公主根本无需为那起子下等妇人置气。” “可是……”伯姬有些欲言又止。 巫隗瞧出了端倪,低声问道:“公主莫非有何难言之隐?” 伯姬微微垂眸,挥手让侍女们退出殿外,牵着巫隗的手入了寝殿。巫隗也不知她打算做什么,一时也不便唤人。只见伯姬先解下围脖,一层层脱去外裳,中衣,再解开最后一层小衣,露出浅青色绣牡丹花兜肚。 巫隗起先只是莫名其妙,待看到她后腰与肚腹的肌肤,一时间吓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掩住了口。伯姬原本肌肤白皙,加之自幼生长于深宫,日日以花汁萃取的香粉敷体,一身的肌肤都养得细白如玉,触手生腻。 可如今一看,肚腹后腰处都布满了深深浅浅,粉红色或紫红色的波浪状花纹,简直像个白皮红纹的西瓜一样,可惊可怖,让人触目惊心。 巫隗惊道:“怎么会这样?你的身子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伯姬无声地落下泪来,神色倒还算平静:“从第五个月的时候便开始长出来的,宫医也不知为何我会胖得这样快,总说胃口好对孩子来说是好事。我总是饿,便吃得多,人胖得快,身上就长出了这些纹路。” 巫隗极力压抑着自己,平静下来劝道:“没事,齐宫不行还有镐京王宫,有的是好药,一定能治好这些纹路的。” 伯姬凄惶地摇头,用小衣遮蔽住自己的身体:“来不及了。我已经问过专门侍奉生育的嬷嬷了,治不好的。哪怕日后生完了孩子,也总还会有白色的纹路在。如果他日被君上看到,会不会觉得恶心?” 巫隗替她一件件穿好衣裳:“不会的,等公主生下了世子,一定会有别的办法的。” 穿好衣裳后,伯姬又恢复了往常的平静模样:“姐姐,我自幼长于深宫,见多了宫中女人为争宠而勾心斗角,斗到你死我活。多少次,我告诉自己,将来决不能步我亲娘之后尘,可是……如今我却还是成为了自己最讨厌的模样,这真是太讽刺了……” 巫隗少见的没有说话,这一回她真的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或许沉默才是最好的回复吧! 虽为良夜,但或许是因为认床,或许是因为伯姬的那一番言语,这夜,巫隗辗转反侧,迟迟无法入眠。子夜时分,宫人急急在外敲门,说伯姬动了胎气,即刻就要生了。巫隗又惊又怕,立刻披衣起身,前往后寝殿而去。 才进殿门,就听得里头伯姬的叫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简直如挖心掏肺一般,巫隗顿时慌得不行,连忙对在殿外焦急踱步的齐侯吕寿说道:“君上,能否容小女进去看看夫人。” 齐侯虽然一脸期盼,但被那声音惊着,又眼看着接生嬷嬷和宫医一个个进去了便不再出来,也不安得很,便点头道:“你是夫人信重的娘家人,进去瞧瞧也好。” 巫隗推开殿门进去,因伯姬有孕,殿中都布置成了吉利的红色,漫天漫地的石榴葡萄,瓜蔓绵绵的图案,都是多子多福的征兆,混合着殿阁内浓郁的血腥气,越发觉得那红色猩艳得直冲人眼目。 巫隗伏到床前,伯姬已经是满身大汗淋漓,连着床褥都湿透了,一群接生嬷嬷围着她忙碌着,孩子却还是半点没有要下来的意思。 接生嬷嬷急得都要哭了,哭丧着脸对着巫隗诉苦道:“催产药都喝了好几剂了,可是夫人生产前太胖了,孩子在肚子里养得太肥大,出来实在是艰难哪!” 宫医亦跪在屏风后头,垂头丧气道:“夫人身子发胖,用不上力气,实在是……” 伯姬满脸都是纵横的泪痕,斑驳一片。她痛得脸色雪白,拼命摇头嘶哑着说道:“姐姐!我不成了,我实在是不成了!这回,真真是要被人活活害死了!” 巫隗紧紧握住她汗湿的手,那种滑腻的容易从手中逝去的触感着实叫她害怕。她只得压抑住自己惶乱的心神,大声道:“公主若是这么想,放松了力气不肯好好生下世子,那么才是被别人害死了!公主忍心自己拿命换回的儿子被别人虐待么?” 伯姬痛得心肺都要裂开了,气息阻塞在喉头,一时说不出话来。偏偏接生嬷嬷也不镇定,一直唉声叹气:“孩子一直顶在那儿,不肯下来。夫人,您使点儿力气呀!” 伯姬痛得青筋暴起,像一条条鼓起的小青蛇,将要破皮而出。极度的疼痛让她的脸容都变形了,大口喘着气道:“姐姐,不是我不想,我真的没力气了,我真的……”她一面说,一面挣扎着用劲,右手紧紧抓住巫隗的手腕。 巫隗感受到她手劲渐松,心里越来越慌,只得在她耳边说道:“公主,你要是现在没力气了,那便是遂了党氏的心愿了。你听我的话,要是现在松了这口气,你和孩子都会没命,要是拼着这口气,便都保下来了。” 伯姬的头发全都湿透了,黏在脸上,越发显得一张脸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空气中浓郁的血腥气混着草药的气味让人觉得窒息。巫隗看着她如此辛苦,滚烫的泪在眼底翻腾不已,终于落了下来。 伯姬的手抓着她的手腕,滑下去一寸,又一寸,人也近乎昏死。巫隗的泪一滴滴落在伯姬脸上,似乎是一种深远而沉重的力量在召唤。伯姬的牙关咬得死死的,只是吃力地点着头。 巫隗一迭声地喊道:“来人,快来人!她还有意识,快给她灌参汤进去,快!”一面又喊来自己的侍女:“回我房间把那枚东海带来的灵芝片了,尽快端来。” 参汤先来,巫隗急忙接过,示意接生嬷嬷托起伯姬的后颈,一点一点撬开她的牙齿灌进去。伯姬能喝下的并不多,几乎是喝一半,流出来一半。巫隗看着焦心不已,正巧小侍女将片好的灵芝端了过来,她先取了一些给伯姬噙在口中。 或许是参汤与灵芝片起了点效力,伯姬抓着巫隗手腕的手渐渐有了几分力气,宫医们喜出望外,忙道:“夫人已经有了意识,要不要再灌催产药下去?” 巫隗看向接生嬷嬷们,其中一个嬷嬷叫起来道:“夫人已经喝了那么多催产药了,孩子还没有动静。宫医们不妨试试针灸或是别的,若再催产,只怕一时药量过猛,孩子是出来了,可母体却要大受损伤呢。何况,宫医给夫人喝的催产药性子有些猛烈,不是寻常的益母芎归汤呢?” 巫隗听着不安,立刻问向屏后的宫医:“你们给公主吃的是什么催产药?” 为首的宫医急忙辩道:“寻常的催产汤药是益母芎归汤不错,皆以当归,川芎为主,当归养血活经,调经止痛;川芎为血中气药,上至巅顶,旁达肌肤,走而不守,二者配合,可加强活血去淤之力。再佐以桃仁,红花,丹参,益母草活血去淤,合川朴可降气导滞,牛膝引血下行,诸药配合达到养血活血,去淤催产,引胎下行之功。可夫人胎大难下,又有气虚乏力的症状,所以又加了黄芪三两调治。” 巫隗越听越心惊,不禁勃然变色道:“桃仁,红花和牛膝都是堕胎的猛药,怎么可以用在催产的方子里?”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