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三十 若如初见
石坊内一箭之地是六开间的宏阔庄门,六根合抱粗的廊柱上各悬一盏铜灯,灯上是状貌奇异的六种神兽——鹰,龙,麟,凤,虎,龟。 灯光明亮,庄门紧闭,偌大门厅既无庄兵,亦无门仆。琴音从幽深的庄院中飘出,与朦胧山月融成一片,使面前这座庄院平添了几分神秘。 祁仲叩了叩门,无有声响。姬胡下得马车,走到庄门前,凝神片刻,和着那乐声击掌拍了起来,啪啪之声若合符节。 乐声戛然而止。片刻之间,大门隆隆拉开。 “咦?果然是朝歌故人也!呜呼神哉!”随着一声惊叹,须发皆白的老林伯微笑着走了出来。 “林伯好记性!”姬胡一声赞叹,微微一躬:“不速之客,有扰楼主了。” 林伯瞟了一眼一左一右的祁仲与卫和,赶紧快步下阶扶住了姬胡笑道:“公子何等尊贵之人,楼主何其快慰也。来,快快请进。”拉着姬胡向后头一招手:“知会家老,备酒!” 少仆一声答应,飞步去了。此时却闻高处一声长喝:“贵客夜至,灯火齐明——”呼喝落点,庄中灯火点点燃起,倏忽现出层叠错落的楼台亭榭与鳞次栉比的片片房屋,姬胡且行且看,大觉不俗。 坐落在半山松林的三重木楼正是兰庄正屋。进得大厅,一位红裙女子已在利落煮茶了。姬胡觉得身形有些眼熟,不意此女已上前叩拜:“罪奴叔妘见过贵客。” “你……竟果真在此?”忽想到林伯在侧,不便多说,只摆摆手:“往日之事一笔勾销,休要再提也!” “原来公子与她相识,这可真是巧了!”林伯一脸谦卑之笑。 说话间卫和与姬胡入座。叔妘左手铜盘右手提篮已经到了眼前。左手铜盘是两只茶盏与一只盛茶铜壶,右手提篮是一具茶炉一匣木炭。 人到眼前,眨眼之间已将诸般物事摆置妥当:一只盛茶铜壶斟出两盏热茶上案,精致的青铜茶炉已经在旁边案上安好,蓝荧荧的木炭火已经燃烧起来。 “香!滑!酽!”打开茶盅品啜一口,卫和连声赞叹一番评点:“清香中带有几分粗厚,茶色绿中带红,茶汁略带滑腻,清苦于前,甘甜于后。” “公子好鉴赏也!”林伯笑得很是快意:“此乃震泽茶树苗,二十多年前由外地兰商带回几株来此自栽。采得茶叶,不想劲力大大过于母茶,专一地克食利水,寻常人饮得一两盏,肚腹便呱呱叫了。” 盏茶下肚,姬胡果然觉得腹中响动起来。正觉尴尬,叔妘笑吟吟捧来一盘白酥松软的胡饼:“这是马奶子烤饼,点茶最好。” 姬胡点点头夹起一个吃了,腹中顿时舒坦,见林伯依然陪侍在侧,心念一动,笑问道:“有客上门,贵楼主还是如朝歌时一般,不肯见客么?” 林伯一怔,拱手道:“公子容禀,楼主吩咐老朽先伺候二位公子用膳,她自来见客。因夜已深,本庄人等皆已用过晚膳,怕扫了公子们的食兴。” “既如此,那就请家老上膳食吧!”卫和插话道。 林伯老人精了,何等乖觉,知道他们有话要讲,自己在场多有不便。于是吩咐叔妘好生伺候,自己借口去厨下备膳,告辞了。 一阵静默后,姬胡从怀中默默拿出那只兰佩,递给了叔妘:“公子鲲让孤照拂于你,此为信物。明日便随我们前往洛京安置吧!” 叔妘凝视着那只兰佩,秀丽的双眸噙满泪水:“公子……他还好吗?我就知道,他还是要回鄂国去的……” 呜咽了一会,她突然抬起头:“谢大王原宥之恩,但婢子既已嫁与公子鲲,那么他在哪里,婢子便在哪里。婢子哪儿也不去,就在兰庄等着他。若他真的身有不测,那么婢子随他去便了!” “你……”姬胡觉得有些泄气:“又何必如此?” “大王不知,我本卑贱之人,命如草芥一般。是公子不嫌弃,纳我为正妻,我无以为报,只有生死相随罢了!” 女子的目中透出无比的坚定与绝决,姬胡无奈沮丧道:“真是,你们俩真的是一样的倔性子!” “所以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么?”卫和淡淡言道。 姬胡还待再劝,但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什么话也没说,只默默啜茶。还好林伯及时出现,气氛才没有继续凝重下去。 六盏明亮的铜灯下,两案酒菜片刻上齐。卫和不经意地吸了吸鼻子:“噫!百年老酒么?竟能透海生香!” 林伯悠然一笑,点点两座中间的木制酒海:“公子所言不差,此酒正是窖藏百年的番国陈酿,乃当年的老番太夫人井姬初嫁时特制酿造,用以大婚合卺之礼酒。番国国灭,窖藏四散,楼主买下了三桶窖藏,至今将近百年矣。” 姬胡闻言大喜:“果然有此渊源,当浮一大白矣。” 叔妘跪坐两案之间,情绪已然平静,此时笑道:“二位公子安坐,婢子来为你等斟酒。” 说话间打开厚重的红木桶盖,揭下桶口一层红布,利落地挥起长把木勺先向姬胡案头爵中斟酒。姬胡慨然饮干,叔妘手中的细长酒勺这才转向卫和,一勺清酒如银线般注向爵中…… 林伯见姬胡一爵又一爵地皱眉饮酒,似有心不在焉之意,知道他心之所意,遂问道:“二位公子是否要歇息一晚,明日再见楼主?” 卫和笑道:“家老呵,歇息是不必了。天亮还有一个多时辰,我们便要赶回大营呢!百多号人干等着呢!” “什么?”林伯一怔:“哪有客人四更离门的道理?二位公子且跟我来!” 卫和摆摆手:“我就不去了!喝多了,想歇一歇,你带着这位公子胡前去见楼主便罢了!” “那……也好。”林伯嘱咐叔妘照顾好卫和,这便领着姬胡出厅去了。 从正厅出来,东首是一条葱茏夹道的石板小径。林伯引着姬胡从石板道走了上去,渐渐登上了一座浑圆的山头。这座山头虽并不险峻,却显然是山谷的最高处,虽是夜里看来,视线也极是开阔。 此时,庄园的迎宾灯火已经熄灭,鳞次栉比的屋楼闪烁着几处仅存的灯火,使这片在日间极是紧凑的谷地显得辽远而空旷。一弯明亮的残月悬在蓝幽幽的夜空,疏疏落落的大星在头顶闪烁,习习谷风荡起悠长的林涛,恍惚间如人在天上一般。 “好一钩残月!”姬胡长长地一个伸展,深深的一个吐纳,顿时精神一振。 “公子好悟性!”林伯微笑道:“这里正是残月亭,秋夜景致最好!谷主常说,残月之美,胜似满月。公子可知谷主之话意?” “现在她又是谷主了。”姬胡喃喃道,轻声一叹:“残缺者,万事之常也。虽说盈缩有期,满月之时却有几日?谷主感喟,原是至理矣!” 二人正议论间,忽闻一阵琴音传来,铮然有声……姬胡分明又听见了雪花落在竹子上的声音,像两块美玉轻轻击撞,发出泠泠的声响……这琴音,这曲调,太熟悉了,数年来常在他耳畔萦绕,不就是当年在朝歌卜知楼听到的那首曲子吗?果然是她!莫名的,姬胡有些紧张了。 下得残月亭,顺着石板道西弯半箭之地,一座木楼倚在山脚,通向木楼的是一道小巧精致的竹吊桥。桥上风灯摇曳,桥下水声淙淙,朦胧残月之下,依稀仙境一般。琴声正是从木楼之上传来。 姬胡打量得一眼,故意高声道:“此楼只怕要千金之巨了!” 林伯淡然一笑:“请公子上吊桥,当心脚下!” 走得几步,姬胡“噫”的一声停了下来——分明是竹桥悬空,两人踩上去却毫无响动,坚实得与石板道一般无二。坚实则坚实矣,整座桥却是飘悠轻晃,仿佛一只悬空的摇篮般摇摇摆摆。 见姬胡愣怔端详,林伯解释道:“谷主生于北地,自来晕船。但这些年南北往来,舟船难免。便特意造了这座怪桥,每日来去晃悠。说也怪,半年下来便不晕船了。” 姬胡赞叹道:“谷主智计,当真兵家独有也。” 过了竹吊桥,便是木楼的户外楼梯,拾级而上,空空之声在幽静的山谷分外清晰。上到最高的三层,林伯道:“这里便是谷主的乐房了,只是,公子不能穿靴。还请见谅!” 姬胡微微一笑,弯腰摘了两只皮靴,现出一双白色高腰布袜:“乐室洁净,该当如此。” 林伯脸上挂着歉然的笑意:“老朽不便入内,便于楼下等待公子,但有任何吩咐,立时呼唤便是。” 姬胡点点头,推门走了进去。乐房内一片洁白,白墙白帐,中间两张红木大案,一方案上苫盖着一方白丝,另一案则赫然摆着一方古琴。姬胡忽听得一声喘息,蓦然抬头,心下不禁一跳!紫红的大屏后悠然转出一道黑影——身着一领黑袍,面垂一方黑纱,一动不动地伫立于对面琴案之后。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