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四 无处排遣的悲伤
那芝兰玉树般的男子躬身扶起召己,柔声道:“夫人,我并未怪你,也怨我没有事先探知你意,是我疏忽了。好了,小妹入宫了吗?” “才刚宫里来人,接她入东宫去了,夫君不必担心。”召己这才拉过孟己:“来,见过夫君。” 孟己的脸已红到了耳朵根,满面羞涩地施了一个礼,心跳得厉害。没想召伯虎只是淡淡说了一声:“你与夫人是姐妹,在家中也不必拘礼。” 浅浅淡淡,客客气气,却又透着一份疏远。就这样吗?孟己有些失落。 卫和归心似箭,头天得到周夷王的允许,第二天便启程归国了。因实在是太过匆忙,来送行的人并不多,可是却足够份量。 这一年来同卧同起,一同练功比箭,自己忘记完成召少傅的功课,每次都靠卫和帮自己打“小抄”,太子如何舍得这个死党发小?可是卫和毕竟是卫侯最得宠的小公子,他的根在朝歌不在镐京,再怎么舍不得也是无用的。姬胡既觉得难过,又有些气愤,早知他早晚要走,就不跟他走这么近了! 卫和何等乖觉,见太子脸色不好,还不忘打趣道:“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因为身边有了小表姐,耗费了些精力?” 姬胡扑哧一笑,捶了他一拳:“什么呀?那是父王指派来伺候的,又是舅舅家的女儿,我能怎么着呀?”照他的意思,女人都太麻烦了,一个都不想要。可偏偏少己是母后娘家的女儿,他不能拒绝,还得好好待着人家,真真烦死了!他忽然对父王的处境有了些感同身受的意味,或许他也本不愿娶那么多女人的吧?唉! 他甩甩头,撇开这些烦人的念头,问卫和:“你呢?以后还会来镐京吗?” “来,当然得来!将来,你为君,我为臣,只要太子殿下一声令下,我卫和披甲戴胄,决无二话!殿下是储君,大周天下的王,我卫国也是你的属地,我卫和永远是您的臣子。” 卫和小脸绷得紧紧的,姬胡颇有几分感动:“好,咱们就说好了,一辈子都做好朋友!” 那边厢,召伯虎也正在齐姜的马车帘帷外话别。只听一个清亮的女声从车内传来:“妾留居镐京数年,多蒙王后与召国公多方照顾,妾感铭于内。” 提及番己,召伯虎也是面露悲色,辞谢道:“夫人言重了。子何兄与大周社稷出力甚多,照拂夫人是应该的。此番前去,夫人一家夫妻父女重聚,也是上天所给的福份,虎何功之有?” 一声叹息传来,车内女子感慨良多:“妾与王后一面之缘,却得其赐予良缘,让妾终身有靠,不至孤萎于深宫内宛。说起来,王后离世,妾也不得拜谒灵前,实在是------” “王后慈悲,恩泽广布四海,岂惟夫人哉?”召伯虎还待再说,忽听一声稚嫩的孩童哭泣声响起,只得匆匆结束谈话。 召伯虎举目四顾,终于在道旁一棵老树下看到一个不羁的背影。依旧是披发抹额,左衽革靴,俨然一个戎族少年的打扮。多友自从被开除出卫国公族名籍之后,便“破罐子破摔”了,不仅改了隗姓,还一直做胡人打扮,生怕人家不知道他有一半戎狄血统似的。 召伯虎苦笑一声,缓步踏过半枯的草丛,走到隗多友身后,故意清了清嗓子,可惜人家依旧岿然不动。召伯虎只好主动叫了声:“子良,今日一别,也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你真的------不愿再看我一眼了吗?” 多友的肩膀颤了颤,依旧没有转过脸。召伯虎只好继续道歉:“这几天我派人往馆驿送东西给你,你不肯收。我亲自上门求见,你也避而不见。那件事的确是我做错了,我也反复致歉了,你要怎样才肯宽宥于我?” 看着眼前的肩膀再次颤抖,却依旧没有回头的意思,召伯虎急了:“少己已遵王命送入东宫服侍太子,我也收了孟己为媵,你还待怎样啊?难不成操心你娶妻的事还成了罪孽了?” “哈哈哈------”一阵猛烈的笑声差点没把召伯虎的耳朵震聋,正发怔呢,隗多友转过脸,大笑不止,一边笑一边指着他说:“你收妻妹为媵,那你可欠我一个老婆了!说,什么时候赔给我?” 召伯虎这才反应过来,又气又喜,抡起拳头准备砸过去,却只轻轻落在对方胳膊上:“原来你早就不气我了!怎不早说?害得我这般出丑?哪有你这样的朋友?” “我说,我说,”隗多友假意讨饶道:“本来是很气的,但想到你也是好心,就不生气了。说实在的,有人关心自己的感觉还是不错的。” “阿己——”,锦缎帷帐内,姬燮惊叫着坐起来,本能地朝身旁摸了摸,依旧只能感觉到丝缎冰凉的触感。他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喘着气,渐渐地从梦境回到现实中来。 “大王,可是又被梦惊着了?”值夜的内侍贾掀开帘帐进了里间,虽然是满脸关切,但却并不怎么吃惊。自王后薨逝后,周王惊梦已非止一日,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姬燮扶着他的胳膊,眼中满是不甘心:“刚才我梦见阿己了,她还是那个样儿,冲着我一直笑啊,笑------可是我去拉她,她便消失不见了。你说,阿己是不是没有死?她还在什么地方等着我?” “大王,”内侍贾像哄孩子一般轻言细语说道:“娘娘已葬入王陵快两个月了,大王再惦记娘娘,也该多顾惜着自己的身子啊!这天下万民,还有王子王姬们都得依靠大王哪!” “入葬了?”姬燮喃喃道:“入葬王陵------王陵------对,王陵。阿己一个人呆在那里太凄苦了,我要去看她,我要去王陵!”他忽地掀翻身上的被褥,站起来直着嗓子道:“备马,我要去王陵!” 还没等内侍贾反应过来,周夷王已披了件大氅,疾步向外冲去。内侍贾吓坏了,跟在后头喊叫不迭:“大王,外头正下着雪呢!王陵离镐京几十里地呢,这半夜三更的,可怎么好?” 已是十二月初冬,森森寒气好似一面玻璃罩子生生盖在王宫,也盖在镐京城的上空。走出烧着暖炕的大殿,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往上渗。内侍贾打了个寒颤,还没等他跺下脚甩脱寒意,却见周夷王径直冲下台阶,根本不理会脚底下刚刚开始泛白的硬冷地面。 他急了,连滚带爬地追了上去:“大王,您在大殿等一等,奴才去备马就行了,用不着亲自去马厩呀!” 姬燮仿佛根本没听见他在说什么,独自冲在前头,好在御马厩离大殿并不算远,不过几百步之距。姬燮根本没理会门口值班打盹的圉人,直接牵走一匹离门最近的枣红马,骑上便往宫门驰去。 内侍贾无奈,也只好随手牵过一匹马,对后头跟着的徒弟祁仲吩咐道:“快去招呼侍卫保护大王前往王陵,然后去东宫通知太子。”他顿了顿,又补上一句:“还有召国公,也要通知到。快去!” 这无疑是镐京城入冬后的第一场雪,淡淡柔柔的月光下,细细的雪瓣在空中反射出银色的荧光,朦朦胧胧好似一面薄纱。 忽然,一辆驷马锦帷高车冲破这雪幕薄纱,疾驰出镐京王宫西宫门,马车后紧跟着二百来名执戟武士,个个骑着高头大马。他们身上的银亮甲与长戟在月光与白雪的映衬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车队望西城门而去,才离开宫门几步,忽然一匹白马斜刺里闯入车阵,当头坐着一位羽纶士大夫疾呼道:“太子殿下请留步!” 姬胡掀帘探出半个身子,看到来人亦不掩满面焦色:“少傅,父王单骑前往王陵去了,我得带侍卫去为他护驾!” 召伯虎下马作揖道:“太子为一国之储君,既然大王离宫而走,太子就该留居宫中镇守。王陵那里,臣去也就是了!” “可是------”姬胡明白他的意思,可又不甘心,正待再辩,却被召伯虎堵了嘴:“难道太子不相信臣吗?” 姬胡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就有劳少傅了!” 王陵地宫入口处有株老梅树,本是为了作为标志特意从中宫庭院中移栽来的,枝头上朵朵黄梅柔柔而颤,纷纷扬扬的雪花细细碎碎地自天空飘下。姬燮正背手站在树下,仰头看那梅瓣积雪。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他头都没有回,问道:“怎么样?人都叫齐了?” 虽是雪天,但因为急促的奔跑,内侍贾额头上冒出了热汗,他咂巴了下嘴唇道:“叫齐了,马上就到。还有黄嬴娘娘听说大王来了,也要带三王子前来参见大王。” 番己是作为周王配偶入葬的王陵,因姬燮不仅要与王后合葬,还非要同穴不可。所以,地宫的入口并未封死,只是有一扇活动的石门,但依旧十分沉重,非得合十人之力才能推得动。因此,姬燮要入地宫,要见到番己的灵柩,且得等一阵子了。谁叫他深夜不请自来呢?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