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二 激辩
他将目光投向狼贲:“狼将军,你可知是怎么回事么?” 狼贲闻言坐起,十分局促不安,踟躇了好一会儿才咬牙道:“这------猃狁人说,因子良将军与猃狁王父子有旧,十分赏识,所以才将随身宝物相赠。末将等亦不知是真是假,或许是猃狁人的诡计,欲离间我大周朝堂,亦未可知。” “狼将军!”一声低沉而隐含威势的喝声从相案后传来,召伯虎牵袂而起,目光居高临下,直视着阶下的狼贲:“‘犯来者’的来历,你究竟是从何人口中得知?” “不敢隐瞒相爷,是猃狁左相乌荻亲口所说。”狼贲恭敬作答道。 “那便是了。”召伯虎向姬胡欠身行礼道:“禀大王,猃狁左相乌荻对我王师怀有刻骨仇恨,与子良将军决斗失败后依然负隅顽抗,身中数箭跳崖而死。他的话不足为信。至于这‘犯来者’,的确是猃狁王的随身之物。但敖兴逃亡时不及带上,子良将军是从一名猃狁王亲兵护卫那里缴获此弩,此人已身亡。此事微臣早就知晓,望我王明鉴。” “原来是这样啊!”姬胡一脸欣喜:“孤竟不知此弩竟如此稀罕,子良将军肯将如此珍贵之利器献予孤王,实在是忠心可鉴!” 周公定闻言面部一僵,旋即重新堆上笑容:“是吗?原来中大夫已经将此弩献予天子了?嗨!看来微臣等是白操心了。” “谁说不是呢?”召伯虎转头,箭一般的目光落到周公定与祭公高二人身上:“若我等做臣子的都尽忠职守,恪勤克俭,守好自己的本分。那么,也自然没有多余之力去操闲心了!” 祭公高闻言讪讪,只周公定神色如常,似乎没听懂一般,举起酒觞朗声说道:“大王,我听说中大夫这回大胜猃狁,不仅解救了京师邑的子民,还俘获了猃狁骑兵三百多名,抓获了敖兴与乌荻的妻小。为我大周数十年来与猃狁交战最辉煌战绩,来,臣敬召穆公与中大夫一觞!” 召伯虎与姬多友对视一眼,二人心下了然:来了,一计不成又生一计,要好生应对! 果然,祭公高接到了信号,开始发难,他假作闲聊状问身边的狼贲:“狼将军,方才城内的献俘大捷仪式上怎么没见到那些猃狁骑兵呢?” 狼贲小心翼翼地回答道:“依常例,那些俘虏都留在了大骆与秦国,专一作伺候牲畜的马奴,以补我王师的战马之损。” “哦,原来如此。”祭公高咂了咂嘴,略提高了声音道:“那些猃狁女人怎么处理?” 狼贲瞄了重新在相案后端坐的召伯虎一眼,嗫嚅道:“这个么-------末将便不知了。” “这有何难的?”召伯虎一挥袖:“全都没入宫中为洗衣妇罢了。” “那猃狁王子屠格呢?”沉默了一会儿的周公定突然插话道:“此次马瘟,我王畿范围内损失了战马数万匹,虽然大胜,然五六年之内,西六师无法恢复正常战力。这笔帐,都要算在猃狁王敖兴父子身上。臣建言,将屠格押赴市曹,斩首弃市,以解我镐京臣民上下汹汹之怨气。” “一派胡言!”姬多友怒极,正要拍案而起,却被相案后召伯虎严厉的目光所制止。知道此次宴席不简单,自己已给好友惹了不小麻烦,姬多友强自忍耐了下去。心中暗自下了决心:实在不行便强行营救出屠格,放他归国,有什么罪名自己担着就是了。 “对,杀了这个胡儿,亦解我等心头之恨!”无论是参战将领,还是姬姓领主,与会众人皆是攘臂应和,殿中一时群情汹汹。姬胡毕竟尚未亲政,不知可否,他用问询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少父。 召伯虎再次牵衣而起,朗声对答道:“此事万万不可!杀了屠格,解了众人心头之恨,然与我大周长治久安又有何益?敖兴此人,深谋远虑,心机难测,此番遁逃归国,只需缓过一口气,定会再次图谋进犯我大周。若杀了屠格,敖兴没了牵挂,定会死心塌地与我为敌。不如留着他,听说敖兴长子早夭,膝下唯此一幼子,只要屠格在我之手,他定不敢放开手脚,必会有所忌惮。如此,岂不与政局更有利?” “怕他做甚?我堂堂大邦,还怕他一个蕞尔戎王?”祭公高愤忿道。不想姬胡却赞同道:“少父所言甚是,杀了屠格,不过是杀一匹夫尔,易与矣;留着他将来或有用处。此事无需再辩。” 周王既然开了口,自然满殿应承道:“大王远虑,臣等莫如也。” 姬胡向内侍贾一挥手,他便伸长脖子喊道:“赐宴已毕,众将谢恩!”于是大伙一起跪倒磕头,只听得台阶上一阵锦衣窸窣声响,再抬起头时,召国公与周王都已离去。 姬多友苦笑一下,狼贲却是长出一口气。他摇头叹息道:“好险好险,刚才一语说错还不知该如何收场,子良将军见谅。唉!这条老命好歹是捡回来了,那么先告辞了。” 说完便转身离开这是非是地。其余的赴宴者也都兴味索然,这个宴会好生无趣,先是饿着肚子等了半天,结果开宴没吃几口周召二公便开始唇枪舌剑,最重要的是没捞着什么赏赐!可是此时谁也不敢抱怨,大伙都灰溜溜地走出殿外,反正赏钱都领到了,只管到镐京的酒肆去便是了。 姬多友依旧坐着没动,整个大殿很快只剩他一人。内侍贾悄然而至,无声地对他一抬手,姬多友微微一笑站起身来,这是他等待已久的信号了。 天子寝宫中暖意融融,紫铜炉里燃着细炭,一壶水酒和几碟点心果品摆在姬多友和召伯虎的案前。君臣三人分案而坐,一边谈话一边饮酒,气氛与刚才在大殿上迥然不同。 多友在姬胡和好友面前很随便地坐着,他先把一觞温好的酒大口灌进肚里去,然后长出一口气说:“没想到不过在祁连山结识了敖兴父子,竟惹出这么多闲话来?” 姬胡微微一笑,一旁侍立的内侍贾却插话道:“怨不得有闲话,将军行事也太不俭点了些,叫人拿住了把柄。” “宫令大人说的是,我这把兄弟的确是行事不俭,为人桀骜不驯。他把此事一说,我也是吓了一大跳,当然,还是大王目光如炬,明断忠奸,才顺利平息此事。”召伯虎拱手说道。 姬多友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我看你是做相爷做久了,说起话来这么滴水不漏,别扭!” 姬胡转脸笑道:“多友大哥此番为我大周立下不世之功,却没得到大邑之封,这------孤甚觉过意不去呀!” 对于少年周天子的真心歉疚,姬多友是一百个不在乎:“大王何疚之深也?我这个人,自由自在惯了,名利与我如浮云一般。大王若真赐封邑与我,好比是打了个黄金枷锁送给我,不受吧,拂了大王的美意;接受吧,又实在非我所愿。如今大王如此处置,正合我心意也。” “哦,多友大哥果然豪气。不似孤王,这九重宫苑,虽是天下顶极富贵之地,焉能说不是一座黄金打造的囚笼呢?唉,孤好生羡慕你呀!”姬胡闻言不胜唏嘘。 召伯虎听出了少年天子语中的无奈,拱手问道:“大王何出此言?莫非------臣出征之时,朝中有什么事发生吗?” “还能有什么事呢?周公定这个老狐狸,趁着少父不在朝之际,联合祭公高等二十余位宗亲诸侯上书,又提及太后监国的老话题。真是气煞孤也!”姬胡恨恨地将白玉卮往王案上重重一墩。 召伯虎亦是吃了一惊:“怎么?此事在半年前不就已经处置了么?怎的又提及?” “谁说不是呢?什么太后监国?当年周成王幼年即位,邑姜太后身为姜尚太师之女,武王之后,亦不见其干政,而是将朝局全部托付于周公旦。我大周历任王后素以贤德内敛为美德,从未出现‘牝鸡司晨’之事。太后监国?此乃未有之事也。”姬胡说着说着,也动了真气:“那老狐狸的心思孤何尝不知?他是想借此事,逼少父与孤让渡更多实权给他罢了。” “那么,大王是如何平息此事的呢?”召伯虎平静地问道。 姬胡有些不安,心虚地瞟了瞟召伯虎的脸,略低些声说:“少父,孤------当庭驳回了这份请奏书,理由是《周礼》无此先例,朝臣中亦有不少反对者站在孤一边。后来,王姞也上书表态,坚决不受监国之托,此事才告了结。不过------”他顿了顿:“为安抚周公定,孤还是答应等少父回来,让他替您多担些朝政------” “做得好!”召伯虎十分欣慰:“大王果然大有长进,朝政以稳为上,大王以退为进,渐谙帝王之道矣!臣心感慰之至。”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