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八 相守
多友大声对他喊道:“本要与你一决生死,但你既然受了重伤,友便取胜,亦是胜之不武。我这便放你离去,可你必须摘下面巾,以真面目示于我面前,如何?” “呸!”那人怒啐一口:“你和左相乌荻决战时,也曾想过放他一码么?你们这些周人,全都是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坏透了!要杀要剐,随你的便,猃狁人宁可站着死,决不跪着生!” 他的倔强反倒是令多友敬佩,他长叹一声道:“你们的左相乌荻是个英雄,不是我不想放过他,实在是他不肯屈膝,和你一样。也罢,漆之战我俘获了你们的屠格王子,又消灭了你们引以为傲的骑兵方阵,今日便当是我还你们的吧。你走吧,我决不追杀于你。” “你------真的肯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要地放我走?”黑衣人不敢相信,追问道。 “当然,”多友答道:“你们是来救屠格王子的,他虽为俘囚,但我依然当他是我的朋友和兄弟。虽然国法王命在上,我不能将他放归,但我可以向你保证,一定会护他周全。转告你们大王,不必为王子的安危担心。” 黑衣人目中噙泪,深深一拜:“多谢!”转身向茫茫戈壁奔去,三两下不见了踪影。多友眼看着他的身影消逝在地平线中,这才转身向南去寻找鄂姞。 眼看着夜幕即将降临,自己已望南走过了杂草丛,都快要到镐水了,还是不见黄骠马的踪迹。多友心急若焚,边走边不停地撮着嘴唇吹哨,希望能唤出自己的坐骑,可是迎来的却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这死马,莫非是直接跑回镐京了?亦或是途中又遇到了刺客?-------越想越觉得心悸。 正在他快要绝望之时,忽听镐水岸边的芦苇丛中传出一声熟悉的马嘶声,他不禁心头狂喜,向着芦苇丛奔去。黄骠马卧伏在那里,身旁躺着鄂姞。她清丽的脸庞上沾着血迹,长长的睫毛上挂着一颗晶莹的,又大又沉的泪滴,晃晃漾漾的,却不落下,像滚动在洁白花瓣上的露珠。 他心中不由一动:她的眼泪是为我流的么?莫不是担心我的安危?------嗨!我在想什么呢?她可是太后,是先王的女人------可她到底是为什么哭呢? 他的目光落到鄂姞血肉模糊的手掌上,顿时吃了一惊。怎么?她受伤了吗?多友拉过她的手掌翻转来看时,只见一道利刃划开的伤口森然见骨,看来定然是二人在马上争执,鄂姞夺刀,而那黑衣人不肯相让。多友深恨自己一时心软,竟然放走了那个贼子。再见到他,定不相饶!他恨恨想着。 或许是他的动作弄疼了她,鄂姞“嘶”地一声,悠悠醒转过来,直直地盯着他:“你------回来了?” “娘娘,您受伤了?”多友关切地问道。 鄂姞心中一暖,背过身去,强行忍下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道:“我见那人又拔出匕首,生怕他对你------对我不利,就去抓住刀刃。没想到,利刃割入手掌,真的是很痛!” “娘娘,您这又是何苦呢?”多友有些哽咽,虽说他也吃不准鄂姞握刀的举动到底是为了她自己还是为了他,但这一刻,他还是打心底里觉得感动。眼见鄂姞掌心的伤口触目惊心,他迅速扯下袍服下摆,在她手腕处缠死,以迟滞血液流动,这才说道:“娘娘,末将这便替您包扎伤口。” 他先用水壶里的清水替鄂姞清洗伤口,再敷上随身治刀箭外伤的金创药,接着再用布缠紧伤口。做这一切之时,鄂姞坐在他身前,无论有多疼,都咬紧牙关硬是不让自己叫出声来,倒让他好生佩服。她的身子斜斜向后靠着,发丝轻扬,整个人如一泓秋水,微拂人面。明月初照,淡淡的月光照在她的脸上,将她的眉眼发梢都镶上了薄薄的银色,犹如笼上了一层轻纱。秋风将她的裙裾轻轻鼓起,像是在飞------ “好了吗?”鄂姞一声轻问,将他从浮想连翩中拉了回来:“哦,好了,好了!”多友一面应着,一面又撕下袍服下摆的一大块,左一层右一层地将鄂姞受伤的手掌包扎好,再细心地打上一个结。 “这是什么药?感觉药效挺好的!”鄂姞敷了药,只觉方才还火烧火燎地疼痛的伤口微微发凉,极是舒服,不由赞叹地问道。 多友晃了晃手中的玉盒:“这个么?是阿虎送我的,每次出征或是狩猎,他怕我受伤,总巴巴地打发人送一盒过来。” “哼!看来召国公真是拿你当肺腑之交了!” 多友听出她语中的讥刺之意,这才觉得自己的话招摇了些,搔首道:“娘娘恕罪,末将没别的意思,只是照实说罢了!” 良久,鄂姞才悠悠长叹一声:“你跟召国公相交至深,他一定对你说过当年之事,你------是怎么看待本宫的?”最后一句话问出时,她的声音略有些颤抖。 “末将只是一介臣子,先王后宫之事岂能置评?”多友照直说道,其实他很想说,召伯虎从未对他说过什么,他所知道的跟镐京小民所知道的相差无几,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不再言语。 头顶天空之上,戛然一声,一只白身黑尾的大鹤腾地掠空而去。鄂姞痴痴地望着,自言自语道:“鹤鸣九皋,声闻于野------它们好自在,好逍遥啊------”她回头冲着多友笑了笑:“如果有来生,我只要能做一只鹤便心满意足了。” 多友回道:“军中人都说鹤是仙鸟,打猎时如果碰到,我们也从不射它------” 鄂姞曳起长裙,望着远天,托腮说道:“小时候,我在大湖边也总看到鹤。它们都是一公一母相守栖息,若是有一鹤死了,那剩下的那只鹤便一个劲儿地哀哀鸣叫,再不接受其他鹤儿的陪伴------”她幽幽叹了口气:“世上男子往往不及禽兽,只知缘色生爱,色衰爱驰。看见别的女子生得美貌,便恨不得立刻据为己有,昔年的海誓山盟,恩意情分,早便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多友听了,脸上微微发烫,心想:她是说给我听的,还是在怨恨先王呢?可这样的话自己听见了,不好不吭声的,于是低声道:“娘娘,据末将所知,先王并非是见异思迁之人。娘娘统而论之,未免太武断了些。” 听他提及周夷王,鄂姞脸上忽现出凄楚之色:“是,他的确是个痴情之人,可惜却是个不知心,不自知之人。既然他心里只有番己王后,又为什么要宠爱纪姜次妃,处处抬举她和先王后作对?没有他的撑腰,纪姜敢那样横行后宫,有恃无恐么?后来,他觉得有些过了,又扶植我来制衡纪姜。把朝堂上制衡权臣的那一套用在了后宫里,哼!当我们是什么?” 这话太锐利了,多友隐隐觉得不安,却又不知该从何处反驳,只好不作声。鄂姞见他一脸心事,低头不语,更觉忿然,干脆把话说透:“先王他既然只爱番己王后,便该一心一意地对待她,便是不得不纳其他妃子,也是摆摆样子而已。可是他呢?听了纪姜的挑拨,为了避子汤一事,囚禁番己大半年,差点废黜太子。这是一个深爱妻子的丈夫该干的事么?是,他倒是悔过了,可是却来不及了,番己死了,他再追悔也是于事无补了。于是,他又拿我们这些女人出气,赐死纪姜与夷己,逼疯了孟姜,还有之前的邓曼,后来的黄嬴,哪个进宫时不是想着和他共守一生?可最后结果呢?” 多友见她似乎说累了,便想转移话题问道:“娘娘,您的手还疼吗?” 鄂姞注视着掌背的那个布结,喃喃道:“不疼,跟喝下红花汤的疼相比,这点疼又算得了什么?”她凝望着夜空中的皎皎明月,说道:“地上太凉,你去拾些干草,枯枝,咱们好生点火。” “诺!” 鄂姞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火点燃了,四周微微有了些暖意,多友仰躺在鄂姞为他铺好的干草上,想睡一会儿,却怎么也睡不着。鄂姞拥火而坐,篝火照在她的眼中,聚成两个晶然的光点,在暗夜中幽幽发亮。她见多友虽然躺着,却翻来覆去和摊烙饼一般,始终不曾睡着,忽然笑了,问道:“睡不着么?” “嗯。”多友望着夜空中的繁星璀璨,胡乱应道:“这天上的星星太亮了,又杂,照得我睡不着。” 鄂姞伸出手,向天上指着,说:“你是不会留意这些东西的。你看,天上那条白茫茫的光带便是银河,它西岸的那颗星就是织女星,东岸那颗稍暗的是牛郎星,牛郎星两边还有两颗小星星,那是他们的孩子。牛郎挑着扁担,隔着银河与织女遥遥相望。每年七月初七那一天,喜鹊便会架起鹊桥,让牛郎和织女相会一次------”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