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一十五 冒雪出巡
召伯虎反对的理由也很充分:“冰天雪地之时轻车简从驰驱千里,其间危险着实难料。” 可年少的天子却说:“北边不安,战马不足,大周天下何安!何况姬胡也是骑士,有什么危险?” 召伯虎大为不安,眼见姬胡意已决,只好提议自己亲自陪同,谁想姬胡只一句话:“少父日理万机,怎能离开镐京中枢?孤尚未亲政,正是闲人一枚,何况有卫侯陪同,有何可忧?少父若实在不放心,可让王城司马护卫即可。” 多年相处,召伯虎如何不知晓自己这位学生的强毅果决,无奈,只得再三叮嘱多友小心护卫,若有急务,定要飞骑送信。 这样,姬多友带着一支包含二十名飞骑信使的百人护卫马队,护卫着天子与卫侯的马车踏雪西巡了。 西六师的歧山与丰镐大营里,事情倒办得挺顺利。秦君听说天子出巡,亲自前往歧山立了军令状:定在开春之前,输送两千匹战马进入两大营。又特许西六师与胡人互市,自筹粮草布匹与胡人交易买马。 在一排大燎炉烤得热烘烘的幕府军帐内,西六师大将们个个将胸脯拍得山响:“猃狁若再来犯,定教他们有来无回!” 等到天子离开歧山准备回程时,数万西六师将士已经是嗷嗷叫人人求战了。 可是,回来的路上,却出了事。 跟随姬胡的护卫马队,一律是每人两匹马轮换。饶是如此,还是每每跟不上那辆飓风一般的陆马王车。每到一处驿站,总有几名骑士留下脚力不济的疲马,重新换上生力马。可那辆拉王车的六匹马,却是千锤百炼相互配合得天衣无缝的雄骏名马,换无可换,只能天天奔驰。 虽然御手驾车技术极其高超,也不得不分外上心,一有空隙便小心翼翼地侍奉这六匹骏马,比谁都歇息得少。这十几天下来,御手已经干瘦得成了猴子。姬胡也知道王车陆马无可替代,回程时吩咐下来:每日只行三百里,其余时间一律宿营养马。 西周军队行军常态是:步骑混编的大军,日行八十到一百里;单骑日行二百到三百里。对于这支精悍得只有不到一百人的马队而言,只要不是地形异常,日行五六百里当是常态,如今日行三百里,实在是很轻松的了。 前行三五日,南下到关中北部,一场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了下来。 冬逢大雪,意味着“瑞雪兆丰年”,整个车马队高兴得手舞足蹈,连喊大王万岁丰年万岁。可是,大雪茫茫天地混沌,山间道路一抹平,没有了一个坑坑洼洼,行军便大大为难了。御手吓得不敢上路,力主雪停了再走。 姬胡哈哈大笑:“走!最多掉到雪窝子里,怕什么?” 多友自知不能说服天子,便亲自带了十个精干骑士在前边探路,用干枯的树枝插出两边标志,树枝中间算是能行的车道。这般行得一日,倒也平安无事。第二天上路,如法炮制。 可谁也不能料到,正午时分,正在安然行进的青铜王车猛然一颠,车马轰然下陷,正在闭目小憩的周厉王姬胡猛然被颠出车外,重重摔在了大雪覆盖的岩石上。御手尖声大叫,赶紧拢住受惊蹿跳嘶鸣不已的王马,一摊尿水已经流到了脚下。 多友闻声飞扑过去,正要扶起天子,一身鲜血的姬胡已经踉跄着自己站了起来。卫和从后面一辆马车里匆匆跳下,急忙来察看姬胡的伤口,不料姬胡却一把将他推开:“看什么,一点皮外伤,不碍事!赶紧收拾车马要紧。” 万分惊愕的骑士们,这才清醒过来,除了给天子处置伤口的随行太医,全部下马奔过来抢救王车名马。及至将积雪清开,所有骑士都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这是一段被溪水冲垮的山道,两边堪堪过人,中间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森森大洞。要不是这王车特别长大,车身又是青铜整体铸造,车辕车尾恰恰卡住了大洞四边,整个王车无疑已经被地洞吞没了。 “天佑我王!” “大王万岁!” 马队骑士们热泪纵横地呼喊着,齐刷刷跪在了姬胡面前。 少年天子走过来,打量着风雪呼啸翻飞的路洞,揶揄地笑了:“上天也是,不想教我姬胡死,又何必来吓人?真是!” “大王!”瑟瑟缩缩的御手,终于一声哭喊了出来。 “孤又不怨你,哭的什么劲?起来上路。” “大王,马惊歇三日,走不得啊。” 卫和也来相劝:“大王有伤在身,不坐马车不能前行啊!” 姬胡脸色一沉:“王师骑士谁打仗不负伤,孤受这么点伤便不能走路了?” 姬多友跪地苦谏道:“大王,王车名马受惊,的确要歇一歇才能前行。何况大王的伤也需稍加调养,目下无事,不如找间民舍暂歇歇脚。明日再上路不迟!”末了再加上一句:“末将身负护卫之责,此事不得不向召公请奏!” 姬胡怅然:“也罢,那就暂歇得一晚。此地荒无人烟,全都牵马步行!” 卫和还在愣怔,姬胡已经拽起一根插在雪地中的枯枝,探着雪地径自大步去了。 冬日严寒,从午后一直行到夕阳落晖之时,才远远瞧见一座山庄的轮廓在雪中若隐若现。只见黑沉的田庄大门隐然在望,还有星星点点的火把点着。再近些,却瞧见一个矮矮黑黑的汉子在庄门前站着,后头还跟着一群人。 牵马前行的马队才至庄门,那矮矮黑黑的汉子立马上前跪下,大声道:“小的王庄管事巫老福,给天子请安。大王一路辛苦,里头一应屋舍都有预备好了,就等着大王下榻呢!” 原来这里是周王室名下的一处庄园,姬胡嗔怪地瞟了一眼卫和,后者叫抿嘴笑道:“这不怪我,召相出巡前就嘱咐预备下的,关中一路王庄都要照应。你受了伤,我还不得传个话么?” 姬胡亦无可奈何。 庄里的主屋早已灯火通明,里头桌案等家具全被擦试得干干净净,器物也摆放得整齐大方。一盏羊角宫灯放在床头小几上,梨花木圆桌上摆着一整套玉制茶具,壶口还微微冒着茶香。 老太医进来给姬胡做了仔细的诊治,断定外伤无事,因剧烈碰撞而淤积体内的淤血,却需要缓慢的舒散。要不是厚雪裹着山石,这一撞非撞断肋骨不可。 虽无大险,但姬胡还是被左右严密看护着,一连两日只得安卧榻上。第二日傍晚,姬胡吩咐沐浴,足足在大圆木桶里狠狠泡了小半个时辰,直至把筋骨都泡松软了这才出来。忽觉一阵良心刺痛,想自己好容易来一趟王庄,却不曾有什么恩典与赏赐,颇有些说不过去。 所谓王庄,是直属于周王室的庄园与田苑,其租赋收入直接划入王室所属的内府。周王室在王畿地域内有大小王庄近百,都有内府直派的吏员管理,但若无意外,大多数王庄管事终其一生都见不到周王一面。若谁有幸得周王驾临,那是可以炫耀子孙的。 得知周王召见,巫老福赶紧带了一群分管事与庄头来请安,堆上了满脸的笑容,备了一车的奉承话。谁知姬胡听了半天,只淡淡问了一句:“庄上的粮库都是满的吗?” 巫老福摸不着头脑,据实答道:“禀大王,这几年尚算丰年,仓禀皆满,粟米盈库。” “好。”姬胡吩咐道:“孤好容易来一回,庄农们连年辛苦,孤不能毫无表示。这样吧,按庄户名册让他们前来领赏,另派庄丁前去粮库调粮,凡庄上在册的佃户,按人头每人赏粟米五斤。” “这------”巫老福隐隐觉得不妙,可一时也说不上什么来,只得去办了。 入夜,庄园主屋内灯火通明。卫和拿过巫老福交上的名册,缓缓读了起来。庭院正中堆满了几人高的粮袋,每个袋子用红绳扎紧,里头装的是五斤粟米。粮食特有的香气弥漫满室。 卫和高声道:“这一年到头的,大伙儿也辛苦了。大王头一回来,无有长物,略赏点粮食,也叫大伙儿高兴高兴。” 还没等众管事反应过来,内侍已经高声唱喏起名字来,进来一个佃户便发送一袋粟米,然后问家中可有六旬以上的老人,有一个就多给一袋。每发完一个,内侍便勾掉一个名字。那佃农抱着重重的粮袋,犹自云里雾里,脚步虚晃着离开大厅。 前几个佃户进来时还或有气无力,或战战兢兢,待到发了五六个后,在后头等着的佃户都听得消息,得知今日竟有白得赏粮的好事,这一下顿时似盐撒进热油锅,院中一片喧嚣。他们进来时红光满面,出门时喜气洋洋,满嘴吉祥道谢的好话。 众庄头管事面面相觑,都不太了解其意,有些似有些愤愤,有些大声谄媚周王的善举,独有巫老福额头渐见汗珠。湛兮若存的西周长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