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纪园工作指南
纪园自出生起,就在纪府了。 他爹娘都是纪府的奴仆,被赐了主人家姓,生下他后,他便也姓纪。 纪园因为从小机灵,讨得主人欢心,没过多久,便被挑过去当大少爷的书童,大少爷纪荣林,是纪府主人纪骞和御史中丞程大人幺女程芝的嫡长子,他生得俊俏,又很聪慧,二岁识字,三岁背诗,五岁便能像模像样地作一首词,很受纪家夫妇宠爱。 旁人都说纪骞从穷乡僻野来,娶了程芝是攀了高枝,可当时纪园只觉得两位主子恩爱非常,是难得的神仙眷侣。 直到程芝怀上二少爷时,纪府门外突然来了一对母女。 那位母亲说自己是纪骞的发妻,而女儿是纪骞的长女。 那女孩看起来十分瘦弱,肤色很白,眼睛又很黑,身上穿着洗的发白的灰衣,根本不像八岁的孩子。她比纪荣林长了两岁,又和纪骞生的很相似,纪骞本来断然否认,可那妇人在纪府门口连着闹了一个月,寒冬腊月里,女孩穿着单薄的衣服,平静地站在一边注视着自己的母亲哭闹,即便冻得手脚满布冻疮,也始终未曾说一句话。 最后,竟是程芝劝说纪骞将她们收进府里。她是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温顺良善,看不得小孩受苦,即使那孩子证明了,她完美的丈夫其实一直在欺骗她。 就此,纪骞纳了秦若兰为妾,纵使她才是他真正的发妻。 而大夫人程芝当真宛如一个活菩萨,纪行止入府后,她便差人去照顾她们母女,又问询了纪行止是否读过书,听女孩说在乡下学堂学过几年,有一定的基础,便送她和纪荣林一起去上学。 纪园起初看不上纪行止,女孩从偏远的严州来,说话带着别扭的口音,学习进度也比其他人慢了一截,在学堂上总受夫子教训,也被同窗嘲笑。纪荣林身为她的弟弟,更是不喜欢搭理她,他本是纪家大少爷,纪行止一来,他就变成了二少爷,还总有下人在他耳边说些闲话,说纪行止来了,以后爹娘就不疼他了。 再加上程芝表现的,确实挺喜欢纪行止的。 纪行止下了学堂后,常被程芝叫去,女人知书达理,给她开小灶,教她四书五经,纪行止学得快,被程芝夸奖时,也逐渐会露出属于这个年龄段的快乐羞赧的笑容。 但她往大夫人这里跑的太勤,不知怎的便惹恼了秦若兰,有一日纪园从偏院路过时,就看见纪行止跪在地上,被秦若兰拿着竹条抽打。 秦若兰情绪激动,明明打得是纪行止,却哭的好像自己才是被打的那个,她一边狠狠抽打女孩,一边嘶声哭喊道:“你忘了谁才是你娘吗!纪行止,我才是你娘!我才是你娘,你明不明白!” 纪行止仍旧一声不吭,但眼睛却是红彤彤的,像是受伤的小兽。 那之后,纪行止就不怎么去大夫人那里了,但她逐渐在学堂上崭露头角,学习速度突飞猛进,到第二年时,常被夫子单独挑出来夸。 纪荣林于是更愤懑了,少年的报复手段很简单,每日清晨他们坐车一起去学堂,离开纪府不远纪荣林就将纪行止赶下去,让她走着去学堂,回来时也从不等她。 纪骞只以为纪行止贪玩才总是回来这么晚,对纪行止基本没有好脸色,纪行止却从不辩解,她就像是一株毫不起眼的小草,蜷缩在小小一角,沉默又坚韧,只是自顾自慢吞吞、慢吞吞地成长。 到了秋天时,程芝忽然难产,那天夜里灯火不熄,稳婆与大夫接二连三地往房间跑,第二日清晨却还是满院哭声。 程芝生下了纪书翰,却因失血太多离世了。 纪园走出院子时,才发现外面蜷着小小一个人,纪行止蹲在墙角,脸色苍白地抬头看他,第一次同他说话:“程姨走了,是不是?” 纪园愕然地看着她,问:“大小姐,你在这里待了一夜吗?” 纪行止没回答他,她扶着墙慢慢站起来,小心挪到院子门口往里看了很久,才转身一瘸一拐地离开了。 程芝离世,整个纪府开心的恐怕只有秦若兰,她名正言顺地成为了纪府唯一的夫人,但纪荣林始终不情不愿,死也不肯认她当娘亲。 他听信了下人的流言,固执得认为若不是秦若兰母女,他娘就不会死,他对秦若兰和纪行止满怀仇恨,那年冬天,他将纪行止推进了纪府的池塘里。 纪园那日不在府里,回来才听说这件事,好在当时纪园的父亲刚巧路过,下水把纪行止救了上来。纪荣林却对此很生气,再也不让纪园做他的书童了。 这件事闹得这么大,纪骞却轻拿轻放,秦若兰一向唯纪骞马首是瞻,也劝纪行止放下。 那是纪园第一次瞧见纪行止哭,她躲在纪府后院的梅园里,抱着膝盖,眼泪啪嗒啪嗒直掉,纪园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走上前,递给她一个手帕:“大小姐,别哭了。” 纪行止抹掉眼泪,警惕地看着他:“你来干什么?” “我来这里摘腊梅。”纪园说着,指了指纪行止背后那棵树,又说:“放心吧大小姐,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这里也没什么人会来的。” 纪行止依旧绷着身体,眼睛红彤彤地挪开了位置,蹲到了其他角落,纪园便一边摘腊梅一边偷偷看她,过了半晌,纪行止哑着声音问他:“纪园,人为什么会死呢?” 纪园不懂,也不知如何回答她,一时便沉默了。纪行止似乎也没想从他这里获取答案,问完后就眼神空茫地看着一处发呆,直到纪园抱着腊梅离开,纪行止都没再说一句话。 纪行止来府里的第三年时,虽然依旧瘦弱,脸庞却白嫩了许多,一双凤眸明亮清澈,打眼一看也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了。 而这一年,不知从何时起,府里常来一位李大人。纪骞每次对他都笑脸逢迎,端茶送水好不热心,李大人却格外关注纪行止,每次来都对她嘘寒问暖,不是摸她脑袋,就是拍她肩膀。 纪行止似乎不喜欢这个李大人,每次都尽可能地躲远一点,但上元节的前一晚,纪骞在饭桌上淡淡宣布:“明日,小止就和李大人一起出去玩吧。” 纪行止当场愣住,愕然看着纪骞,又看向沉默吃饭的秦若兰,求助一般喊道:“娘……” 秦若兰躲开她的视线,说:“只是陪李大人一晚而已,他年纪大了,又没有孩子,上元节一个人太寂寞了,止儿,你这么懂事,就陪一陪他吧。” “可是……”纪行止惶然道:“可是他,他是个……” 纪骞蓦地打断她:“李大人为人正直,他觉得你可爱,想把你当女儿一样疼,你只是去和他一起过上元节,又不会出什么事,就这么决定了。” 纪行止张了张嘴,绝望地看着他们,纪园站在堂外,竟在这时体会到了感同身受的窒息感,他晦涩地抬头看了眼,桌上四人神情各异,纪骞面色平静,秦若兰眼神飘忽,而纪荣林低下头,唇角却扬了起来。 纪园只是个奴仆之子,对此无能为力,那天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小屋,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即便是大户人家的女儿,也会遭遇到这种事。 他的父亲沉默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却只是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第二日的上元节,府中张灯结彩,挂满了灯笼,屋外也格外热闹,人群摩肩接踵,笑闹欢呼,天子脚下一片祥和,似乎永远繁荣昌盛,不见一丝污垢。 而纪行止被打扮的格外漂亮,穿着淡青色的裙子,披着暖和的狐毛大氅,被纪骞牵着出了门。 纪园心中惴惴,本以为第二日才会再见纪行止,甚至做好了再也见不到纪行止的准备,可那天深夜,纪行止就回来了。 她脸色惨白,浑身发抖,身上没了那件大氅,小腿以下都湿透了,看起来格外可怜。但她并没有受伤,也似乎并没有……没有被欺辱。纪园第一个跑上去,着急打量她时,纪行止怔怔说:“我没事,我只是去湖边,去湖边走了走。” 纪园低头,注意到她手里还捏着一支糖棍,但还没来得及问,纪骞和秦若兰就匆匆赶来,拉着她回屋了。 纪行止被他们拽的一个踉跄,跌跌撞撞跟着走,她身形单薄,挤在两个成人之中,很快便被黑夜淹没。 李大人之后再没来过,好几日后,纪园上街采买,才听说大理寺卿李泓卢在上元节夜里喝醉了酒,第二日清晨醉醺醺从青楼下来,却一个跟头栽下来摔死了。 他心中一动,喜悦地跑了回去,果然在老地方找到了纪行止。他告诉纪行止这个好消息,纪行止却反应平平,嗯了一声就继续低头看书。 似乎从那晚回来后,她就一直这个状态,不喜不怒,不管干什么都无精打采的。纪园嘴笨,也不知道怎么说,好半天后干巴巴道:“大小姐,东城那里好像来了个刀客,我爹说,想送我去学些武艺。” 纪行止终于抬头看他一眼:“那很好啊,你去吧。” 纪园鼓起勇气,劝道:“大小姐,你也和我一起去学吧,这样,以后也能自己保护自己了。” 纪行止默了会儿,才看向他,平静道:“谢谢你,可是,他不会同意我去的。” 纪园一时无言,因为他知道纪行止说的是事实。纪骞只可能送纪荣林去,根本不可能送纪行止去,他向来重男轻女,即使是一同在国子监工作的天乾女官,他也是看不起的。 而纪行止已经清楚地看透了他的品性。 纪园就此开始了一边学武一边帮府里跑腿的生活,纪行止也一心扑倒了读书上,两年后,她便通过会试,成为贡士,期间她还克服恐惧,逼着自己学了水。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可直到有一日纪园跟着师父外出游历回来,习惯性地到梅园时,才看见纪行止颤抖着跪在墙角,捂着小腹痛苦地呜咽。 他大惊失色,冲上前问纪行止发生了什么,纪行止艰难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眼睫湿漉漉的,愈发精致的面孔却被痛苦染上狰狞,她一边抽气一边磕磕巴巴说:“乾,乾元散……” “您为什么要喝那个!”纪园惶然问:“大小姐,那只是偏方……那不可信的!” “我知道……”纪行止说着,哆嗦着翻过身,软绵绵躺倒在杂草里,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抽搐:“可我娘,我娘信啊……” 纪园顿时愣住,张嘴时声音就带了哭腔:“您可以不喝啊,倒掉……倒掉就好了啊。” “我试过。”纪行止眨了眨眼,疲惫道:“可是……被我娘发现了,她哭的太厉害了,我受不了。” “大小姐……”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娘以前的模样,”纪行止慢慢阖上眼,额头上布满了冷汗,她的声音也越来越轻:“我娘不是一直这样的,她也……她也曾是个好娘亲,我们还在严州时,虽然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但我娘很温柔,也一直很疼爱我。她本来是县长家的女儿,为了与我爹一个穷小子在一起,就和爹娘断绝了关系。她生我时,我爹已经进京赶考了,她就一个人出去找大夫,血流了一地,她也落下了病根,大夫说她以后再不能生产了,她却不难过,说有我一个就够了。她明明,明明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却在那几年学会了耕地、织补,她努力做工,起早贪黑地养我,花钱送我去学堂读书,给我买最好的字帖和笔墨,晚上……晚上又给我念故事,为我熬夜做衣服,她还不过二十,眼睛就累坏了。我小时候贪玩,常常刚做好的衣服,第二天就弄破了,她也不生气,告诉我开心就好。她一直很温柔,也很疼我,说总有一天爹会回来接我们……” 她歇了口气,长睫簌簌颤抖,眼梢染上绯色,显得脆弱绮丽:“可有一天,从京城回去的同乡告诉了她真相,我娘起初不信,但紧接着,是见到我爹的第二个人、第三个人……到了最后,她不得不信,她哭了好多天,最后决定带着我来京城找爹,自那以后,她就变了,她变成了现在的模样,一心扑在我爹身上,生怕他再离她而去……可有时候,有时候,我倒情愿一直生活在那个小乡村里,即使苦一点也没关系,因为那时候,我娘还是爱我的。” 纪园沉默着握了握拳,心里越发涩然。 “纪园……”纪行止轻唤他的名字,低声说:“旁人我都不在乎,什么父亲,什么弟弟,我都不在乎。可我……可我不想恨我娘,你明白吗?纵使我知道她对我说出了无数谎言,我也知道她不再爱我了,可我还是不想恨她,纪园,我就是个下贱的人啊。” 那之后连着一年,每月四次,纪行止都会被秦若兰盯着喝下一碗乾元散,最疼的时候,她甚至拿脑袋往墙上撞,想把自己撞晕过去来逃脱腹中绞肉一般的痛苦。 她的身体也一落千丈,本就瘦弱,如今更是风吹就倒,时常咳嗽个不停。 在纪行止十五岁时,她分化成了一个天乾。 秦若兰起初欣喜若狂,后来却发现她的身体似乎有些奇怪,如同没有发育好一样,她偷偷找了大夫来看,大夫看后,便断定纪行止没有其他天乾那种生育能力。 她是个生了病的天乾。 秦若兰在纪行止床边坐了一会儿,看向纪行止时,眉眼却依旧挂着笑,声音平静到有些冷酷:“没关系,不让你爹知道就好了。” 秦若兰走后,纪园又悄悄溜过来,纪行止呆呆坐在床上,黑发如瀑落下,她面容苍白病态,一双黑漆漆的凤眸空茫地望着窗外:“你说,我本就该是个正常天乾,被乾元散毁成了这般模样?还是我本不能成为天乾,却被乾元散催生成了这模样?” 纪园嗓子哽住,迟缓道:“大小姐,我不知道。” 纪行止慢慢回头,极黑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良久,她突然咧开嘴,不知所谓地笑了起来,她笑的浑身颤抖,眼泪却啪嗒啪嗒流了下来,那诡异的笑容挂在她沾满泪迹的瘦削脸上,竟显得有些疯狂:“哈哈,哈哈哈哈,罢了,罢了,我娘得偿所愿了,我再也,再也不欠她了!我不欠她了!” 那个夜晚,女孩扭曲的笑容深深地印在纪园的脑海当中,可直到很多年后,很多年后,他才明白,纪行止那时并非真的解脱,她笑的那样癫狂,却仍然沉在泥沼里,自顾自地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