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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05章:不齐整了

    十五日那天一番坦言,一方面,朱塬确实感念老朱真把自己当亲人对待,另一方面,也有自己的考量,并非冲动。

    还是掐准了老朱的性格。

    顾念亲人,以及,赏罚分明。

    对亲人有多好,历史记载太多,不必赘言。

    至于后者,或许旁观者第一想到的就是,功臣都被杀光了,这也叫赏罚分明?

    朱塬还是某个观点。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晚年所有天真期待都幻灭后的无奈疯狂之举,以及,其间还夹杂了太多表层之下的东西。

    远远不是那简简单单一句‘狡兔死,走狗烹’能形容的。

    幻灭之前,老朱心里是有一杆秤的。

    你做了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这从洪武三年大封功臣里一干勋贵的俸禄数字就可见一斑,比如同样的公爵,排名第一的李善长年俸4000石,第二的徐达,却有5000石,因为老朱觉得徐达功劳更大。

    还有侯爵,更是分了好几阶。

    再说朱塬。

    短短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做了多少,老朱看得很清楚。

    朱家自個儿的子孙,能力很强,而且是一个实干派,可以说,每一点都完全契合老朱对人才兼心腹的期待。再加上朱塬这么一番开诚布公,掏心掏肺,啧……今后谁还能动得了朱翰林分毫呢?

    老祖和远孙两个相互感动完,随后两天路程中,又一起进入了实用主义状态。

    曾经后世大量史料都记载了老朱习惯性阐述一个观点,他自己从没想过能当上这个皇帝。事实也是如此,因此,真的当上之后,老朱其实是很困惑的,历朝历代,那么多的王朝反反复复,你来我往,他不希望重蹈覆辙,于是,兢兢业业几十年的同时,老朱也一直在摸索尝试。

    因为那份勤勉,因为那份探索,或许,还有一些对江山社稷的敬畏,相对来说,老朱做得很好,唯一的‘文治武功’。但,很明显,后来也证明,缺陷还是很多。

    最大的原因是什么?

    朱塬觉得,是三个字:局限性。

    时代的局限,让老朱只能在诸多前朝经验的基础上进行探索,终究难以逃出历史循环的窠臼。

    现在,朱塬的出现,给了老朱一个跳出局限的机会。

    老朱虽然无法具体形容,不知道所谓的‘局限性’,但,作为一个锐意进取的帝王,他也同样能感受到这一点。

    于是,船行的两天时间,除了少数急报,老朱干脆放下了其他大部分事务,专心与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讨论接下来大明的路该怎么走。

    路很长。

    要做的,也实在太多太多。

    总之,还是要一步一步来,分清主次,日拱一卒。为了避免顾此失彼,朱塬给出的方法,就是列清单。

    从基建到屯田,从教育到军事,从工业到医疗……

    其中再分出很多很多个小项目。

    参照曾经,朱塬还提出了‘五年计划’的发展方案,老朱很受启发,却觉得五年太长,三年更好。

    祖宗求治心切,朱塬也不反对。

    三年就三年。

    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再三年……

    嗯。

    这梗牵强了。

    略略略。

    说起来,按照老朱另一世寿命的话,明年开始,洪武朝,恰好能有10个‘三年计划’。

    只是走神一下。

    朱塬很诚恳地期待自家祖宗这一次能多有几个三年。

    转眼是九月十六的下午。

    侍臣通报再有两刻钟就要靠岸时,沉浸各种话题的朱塬和老朱刚讨论完让海军接管耽罗也即后来韩国济州岛以图高丽和日本的事情。

    当下的耽罗,全称是耽罗军民总管府。

    属于元廷版图。

    朱塬说这些的时候还想起,记忆里,至正帝似乎就有着逃往耽罗的计划,好像还提前运了大批财宝过去。

    大都被一锅端,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耽罗。

    财宝……

    就算有,大概也已经被地方势力瓜分藏昧,不过,这座岛是绝对不能放弃的。

    地理位置太重要。

    因为接下来几年主要的目标是休养生息,恢复生产,海军力量也还需要增强,暂时不打算拿下高丽和日本,但这个跳板一定要搭好。

    将来做起事情,也更方便。

    就全球而言,朱塬认为朝鲜半岛和日本列岛的地理位置也非常重要,就如南洋诸岛一样,这次绝对不能再让他们以属国的名义游离在大明的统治之外。

    等老朱随口打发侍臣去准备,朱塬继续又一个话题:“接下来,是货币,这是塬儿很早就想和祖上说的。前世塬儿看过那些货币理论,太复杂,等稍后日子再慢慢总结给祖宗看,这里,塬儿给祖宗一个最浅显的解释:对于国家经济而言,货币就如同咱们现实疆土内江河湖海里的‘水’,它能起到刺激生产和调节分配的作用。”

    这么说着,朱塬已经飞快在一页白纸上写下了一连串词汇,这些词汇由线条构成闭环。

    递给书案对面的老朱,朱塬接着道:“比如这个例子:朝廷铸造1贯钱,将这1贯钱发给工匠,工匠就能回馈1贯钱的生产成果;然后,进入下一个环节,工匠用这1贯钱购买柴米油盐,工匠生活得到满足,而这1贯钱,会进入社会金字塔更上层一些的商家手中,以往各朝,往往到了商家大户手中,财富就开始逐渐囤积,减少流通,因此就造成富者愈富的结果。但,这一次,我将它继续打通;再然后,商家也用这1贯钱消费,他们的消费就比较高端了,精美的瓷器,美味的鱼翅,嗯,还有昂贵的玻璃器皿,这些呢,如果全部都是国家垄断经营,那么,这笔钱就又回到了朝廷手中,然后,就是下一个循环。祖宗,您从中看出了什么没有?”

    老朱望着眼前纸上的这个圈儿,思维敏捷地发现一点:“税呢?”

    朱塬笑着点头:“对,当然是要有赋税的,钱币的每一段流通,朝廷都可以从中抽取赋税,这就是一种调节分配。”

    老朱皱眉思索。

    朱塬继续:“赋税只是其中的一种分配调节。另外,朝廷铸造这1贯钱本身,我们将他给穷人,用于购买富人达到商品,这也是一种分配调节。再有,朝廷直接垄断官卖一些环节的商品,从中获利,拿到的利益再投入到国计民生当中,这又是一种分配调节,如此种种。这些分配调节的背后,一个问题:为什么是货币呢?因为相对于布帛、粮食等同样可用于交换的实物,便于携带的货币,相对来说是最容易以最低成本进行社会流通的,而朝廷掌握铸币权力,相当于,咱们拥有了一种可以调用社会资源维持国家运转的工具。所以我说,货币,就是国家经济中的‘水’。万事万物,离了水都无法生存。同样,除非咱们想要退回史前如同动物一般采摘狩猎的原始状态,否则,只要想维持一个国家的运转,就离了货币这个‘水’。”

    老朱听懂了,赞许地点头,想想却是又道:“可,俺就觉得,用这……货币买这些个东西,任凭它怎么流转,不还是同样一些东西么?”

    “不是的,”朱塬摇头:“这就是千百年来的一个传统误区,朝廷总觉得社会资源是固定的,于是限制商人逐利,但其实恰恰相反,货币的流通会创造需求,比如我刚刚说,工匠需要的柴米油盐,商家需要的各种奢侈产品,如果没有这1贯钱,唔……我是说,这是一个理想化的模型,只有1贯钱的模型,那么,没有这1贯钱,他们就没有了这些需求,结果是,也不会有人去努力生产这额外1贯钱能够购买的柴米油盐,或者瓷器、鱼翅、玻璃器皿等等。这就是1贯钱对生产的刺激作用。有了这1贯钱,有了这些需求,另外一些人也能够通过生产柴米油盐或者瓷器、鱼翅,来维持自己的生计。这只是1贯钱。咱们放大一下,如果有100万贯呢,1000万贯呢,甚至1亿贯呢?”

    老朱感觉自己明白了一些,听到最后,却笑道:“1亿贯,那钱就不是钱了呵。”

    “祖上英明,发现了又一个问题,”朱塬也笑:“钱并不是越多越好,要有节制地去铸造,元廷钞币政策的败坏,就是因为滥发。说起来,祖上也犯过这样的错,比元廷还厉害。”

    老朱知道肯定是前世的事情,也不生气,只是好奇:“恁说一说?”

    “先说个后来的吧,”朱塬道:“塬儿来到这个时代之前,那个世界最强大的国家,美国,他们印发的也是纸币,这种货币没有锚定黄金,呵,这就要插一句,元廷发行钞币,是要锚定黄金的,后来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金本位。”

    “这俺知道。”

    老朱说着,还是用钢笔在面前有个‘圈’的纸页上写下了‘金本位’三个字。

    朱塬接着道:“但美国没有,因为强大,他们完全凭借国家的信用发行纸币,称为美元,这种货币叫做‘信用货币’。因为没有锚定,而且,还是因为强大,美元被全世界接受,在所有国家都能流通,结果是什么,祖宗可以想象一下?”

    老朱稍稍斟酌,说道:“既是被那全世界接受,若是俺,就多印些,平白买了东西。”

    朱塬点头:“祖宗说的没错,美国正是这么干的,这叫做‘收割’,而且,它们的手段要比祖宗单纯一个‘平白买了东西’复杂很多,但,根本上,呵,确实就是空手套白狼。”

    “空手套白狼,这词儿,”老朱笑道:“倒是贴切。”

    朱塬也不知道‘空手套白狼’的出处,没有在意这些细节,转而道:“再回到刚刚,祖上可知道,这个世界上,最早发行信用货币的国家是哪个?”

    老朱都不用猜,直接道:“俺做的?”

    “没错,”朱塬道:“之前倒是忘记写在《天书》上了,应该是洪武八年吧,或许是九年,祖上发行了大明宝钞,这是世界上第一种信用货币,没有任何锚定,完全依靠国家信用支持。以大明国力的强盛,大明宝钞本来也有希望成为至少亚洲范围内的一种广泛货币,但,因为祖宗不懂经济学,不知道货币发行要有节制,要根据经济状况适量统筹,结果,因为滥发,到了洪武末年,1贯的大明宝钞,就已经贬值了10倍以上,再过几十年,就更加成了废纸一般的存在,国家重新回到了铜银交易时代。这其实也是一个遗憾,若是钞币制度能稳定持续下去,国家遇到危难的关键时刻,适当增发货币,也是能够用来拯救危机的。就说刚刚提到的美国,它们的美元,从开国开始,就顺利持续了200多年,嗯,对了,最初的时候,美元也是有黄金锚定的金本位,是后来随着国力提升,逐渐断开了的。”

    老朱想了想,也是遗憾,却很快收拾情绪,说道:“这次有你,这货币之事,就全权由你来操持罢。”

    朱塬也不拒绝,答应一声,说道:“就像塬儿刚刚说的,美国的货币,最初也是金本位,一两百年后顺应时势,才脱离锚定,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祖上,咱们这一次,也要循序渐进。首先,短时间内,发行纸币是不合适的,一是因为制度还不完善,二是开国初始,一切还在恢复,经济体量不够,三是容易伪造,这对于货币危害太大,最后,第四个,百姓也不太认可。所以,至少十年内,还是要以金属货币为主,铜钱之外,我建议将白银也列为法定货币,加大开采银矿,铸造一批官方的银币。与此同时,朝廷也要积累黄金,为将来发行纸币准备锚定。塬儿的建议,为子孙计,至少百年时间,甚至两三百年,除非遇到国之危难的紧急时刻,否则,金本位都必须要谨守。”

    “听你的,都听你的,”老朱点着头,又笑:“早几个月,有个……甚么官儿上书说山东有银矿,建议开采,俺还骂了他一顿,看来是俺错了。还有这铜钱……就是,这铜,咱大明可不富裕?”

    “咱们这片土地上确实缺少铜矿,银矿也不多,何况还已经开采了数千年,”朱塬道:“不过,以大明当下需求,开足马力生产,再尝试勘探一些新矿,短时间内肯定是够用的。再往后,就是向周边扩张,比如海外的那些岛国,他们生产力落后,各种矿产都保持完好,这些都是资源。嗯……我想起来了,日本,石见银山,好像……巅峰时期,白银出产数量达到世界的三分之一。”

    这么说着,朱塬指了指书案一边的小号地球仪:“祖上你看,这几座岛加起来也就咱们一个行省那么大,但,白银产量一度占全球的三成,该是多富裕?”

    老朱也明显心动地伸手拿过地球仪,在日本列岛上拨划,还有些不信:“这……能有三成?”

    朱塬想了下,说道:“应该是某一段历史时期内全球产量的三成,不过,应该也很多了,而且,之前在明州,我亲眼看到,海商成船成船地往回拉粗铜,想来日本当下的铜矿也很富裕,嗯,还有金矿。”

    老朱又摩挲片刻,感慨道:“照你说,这是一片金山银山哩。然则……那元廷两次都没打下日本,咱还是要谨慎着些,先把自个儿地界理顺了。”

    朱塬点头。

    不急。

    又说几句,侍臣再次在门外朗声提醒,还说起朱塬座舟那边送了官服过来,两人才起身。

    当下都穿着日常衣服,等下上岸,还是要正式一些。

    祖孙两个直接就在外间换了龙袍官服,走出船舱,扶在楼船二层的栏杆旁,已经可以看到龙湾码头上的隆重场面,不只是外围数以万计的围观百姓,码头中间场地上,也是旌旗招展,百官列队。

    老朱望着岸上场景,还有视野内已经可以看到的自家长子,嘴上却又继续说起事情:“这次回来,塬儿,你就进了中书罢,当个平章罢。”

    中书省平章政事。

    从一品。

    这……

    连升三阶,直接就和华高的湖广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平级了,差一步,就是宰相。

    而且吧。

    我为什么突然想到了朱文正呢?

    思绪飘了飘,朱塬摇头:“祖上,太快了,我觉得现在挺好,而且,多一个从一品,不齐整了,私下里我还想要刻一枚私章呢,就叫‘朱三品’。”

    老朱乜过来:“甚么齐整不齐整的,那郡王也爵同从一品哩,你要是不要?”

    朱塬毫不犹豫:“要!”

    老朱收回目光,想了下,说道:“若你和百室合不来,俺就与他明说了,你两人各做各的,谁也别扰着谁。他若不顾大局,也别怪了俺不讲往昔情面。”

    百室,是李善长的表字。

    朱塬刚刚没想到这个,倒是老朱想到了。

    不过,自家祖宗这么一说,朱塬想了下,摇头道:“不对,嗯,我是说,祖上……”说着反应过来,看向身边,不见外地对附近几位内官侍卫道:“你们站远些。”

    等周围人退开,朱塬才继续:“祖上,你这么一提,我又有启发了,你知道为什么曾经……开国后,武将没什么问题,金陵这边,文臣却各种折腾吗?”

    老朱明白自家宝贝二十三世孙说的是甚么‘折腾’,问道:“为何?”

    “因为他们太闲了。”

    老朱:“……”

    “这是真的,”朱塬道:“当时北元尚存,四方也不算安定,所以,武将各有各的事情。但,文臣呢,开国之后,内地平定下来,就相当于一块饼,做好了,而且因为传统观念,不同于武将的持续开拓,文臣其实没太多可做的,就只能变着法地抢这块‘饼’,于是各种鸡飞狗跳,头破血流。”

    类比很形象,老朱一想就明白,问道:“要如何解决?”

    “咱们说的三年计划就是啊,”朱塬道:“祖上,避免他们鸡飞狗跳的最好方法,不是把他们闲置,而是给他们足够的事情做。恰好,就只是咱们过去两天说过的,屯田、修路、造船、冶铁、测绘、开矿等等,每一个都够做几年的。祖上把活计交出去,让大家忙起来,还要给出目标,必须每年完成什么什么进度,搞不定就罚,搞好了就奖。多简单。这样一来,驴都去拉磨了,也就没空相互尥蹶子了。”

    老朱点着头,却笑骂道:“你这……好法子是好法子,就是呵,咱们祖孙两个,可都被你说进去了。”

    朱塬反应过来。

    也是啊。

    当下这大明朝……最辛勤的两头‘驴’,恰好都在这儿了。裴玄黄的洪武生存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