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2 为人师表 (二合一)
正统十二年三月初二,经历过几日的星夜兼程后,沈忆宸率领着手下亲信来到了福建漳州府长泰县。 站在县城外官道上,沈忆宸望着过往百姓俱是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丝毫感受不到战争带来的兵荒马乱,与福州府外的流离失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一时不由感慨道:“老师哪怕致仕归乡,依然做到了造福一方。” 听着沈忆宸的叹言,卞和接过话道:“毕竟林先生教书育人深受百姓敬重,蒋炉头跟邓首领,他们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长泰县起事。” “希望是如此吧。” 沈忆宸默默回了一句。 漳州府与泉州府相邻,此时福建起义军的主力部队,基本上都聚集在泉州府境内,准备攻下府城。 长泰县能岁月静好没受到战乱影响,意味着起义军首领对于林震师者身份跟声望,还保持着一份起码的尊重,同时也意味着沈忆宸多了几分招安的机会。 能不走到最后的兵戎相见,沈忆宸便会尽到自己最大努力去阻止,内战终究是没有胜利者。 随着人流进入长泰县城,主街两旁有着各式各样的店铺,没走多远便看到了一座高高耸立的状元牌坊,向着世人宣告此地诞生过一位状元及第。 来到这座四柱三门五楼状元牌坊下,最上方有着“恩荣”二字,下面正中央书写着“状元”。紧接着左右两行竖排小字,分别写着林震的贯籍信息,以及宣德五年钦点状元及第的时间。 牌坊背面,则是“北辰垂象”四个大字。 取自于《正统道藏》中的一句话,北辰垂象,而众星拱之,为造化之枢机。 林震是福建漳州府有史以来第一位状元及第,这座牌坊题字,某种意义上也彰显着推崇备至,以激励后来者文脉绵延! 阿牛看着这座宏伟壮观的状元牌坊,有些憧憬的说道:“宸哥,若是我们回到应天府老家,应该也能看到你的御制状元牌坊吧?” “不止是御制状元牌坊,而是三元坊,大明有史以来仅此一座!” 卞和补充了一句,沈忆宸的御制三元牌坊,可能得冠绝大明。 “走吧。” 沈忆宸淡淡笑了笑,继续踱步前行。 如今的他已经不太在乎这些功名成就,三元牌坊这种东西只能立于地,不能立于心。 老师能保得一方安宁,靠的不是这一座状元牌坊,而是传道授业的师者身份。 一行人就这么走到了城北位置,站在了一栋新修的建筑面前,这里便是林震回乡之后重修讲学的长泰学宫。 学宫可以简单理解为古代的学校,不过与私塾社学不同,进入学宫就学的最低标准,得考过府试获得童生身份。一些有大儒讲学的著名学宫,标准还得提高到秀才这级正式功名。 此时长泰学宫的门前,一名身穿灰袍的年轻书生正在清扫着台阶,看到沈忆宸一群人前来,于是拱手说道:“诸位,此地乃长泰学宫,非请勿入,还望见谅。” 毕竟这群人中除了卞和,有着标准的文人形象,就连沈忆宸如今模样都不太像个纯粹的读书人,更别说苍火头、武锐这些肌肉猛男了。 “这位兄台,在下是来拜访林状元公的,还请通传一声。” 学宫这种地方,就跟学校一样,某种意义上代表着一個民族的未来跟希望,沈忆宸自然礼数周全。 “林先生最近身体不适概不见客,兄台还是请回吧。” “老师身体怎么了?” 沈忆宸心急之余,顾不得什么遮掩身份,直接就用上了老师的称呼。 之前徐东海说林震从去年秋开始身体抱恙,沈忆宸还抱着一种侥幸心理,毕竟先生年龄不到六十,应该不至于虚弱到风寒都无法恢复。 就算没给自己回信,可能主要原因还是在于福建动乱,驿站通讯被阻。 现在看来,可能林震的病情,比自己预估的还要严重。 “老师?” 年轻书生听到沈忆宸说出这个称呼,有些意外的愣在原地。 虽然长泰学宫林震以师者身份讲学,但是就跟当年在应天府昭文书院一样,并没有正式收取门人弟子,一般情况下学生都是称呼为林先生。 沈忆宸开口直接称呼林震为老师,莫非他是行过拜师礼的正式弟子? 可问题是林先生已经多年没有正式收过弟子,对方又看着很年轻,理论上应该不可能。 “这位兄台,敢问高姓大名,在下方便进去通传。” 不管真假,年轻书生还是询问了沈忆宸的身份,打算再行判断。 “左春坊大学士沈忆宸。” “沈三元?” 这次年轻书生受到的冲击,远比把林震称呼为老师要大,眼前站在自己面前的,真是大名鼎鼎的三元及第? “正是本官!” 沈忆宸点头承认,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不知你可有信物证明?” 可能是过于魔幻,年轻书生着实不敢相信沈忆宸会出现在此处。 毕竟一没有提前呈上拜帖通知,二没有摆出提督仪仗,三没有长泰县官员陪同迎接。 刚靠一张嘴说自己是沈忆宸,怎么让人信服? “老师见到我便能证明!” 沈忆宸说完这句话后,懒得再废话直接就朝着学宫内迈步进去。 年轻书生见到此状还想要阻拦,不过立马苍火头等人给当做小鸡一般擒住,不能动弹分毫。 长泰学宫的布局,很像当初沈忆宸去过的昭文书院,进入长廊之后,便听到了从讲堂内传来的朗朗读书声。 沈忆宸循着读书声走去,可当他站在讲堂门前的时候,听到了从里面传来沉闷的咳嗽声,紧接着就是那道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 “今天为师要讲的内容,便是《孟子·滕文公章句上》中的一段话。” “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治人者食于人,天下之通义也。” 这句话翻译过来的意思,就是脑力劳动者统治别人,体力劳动者被人统治;被统治的人养活别人,统治者却靠别人养活,这是天下通用的道理。 沈忆宸站在门外,听到林震要讲这个主题,内心情绪瞬间就被触动。 很明显林震是借助这段讲学内容,来意指当今福建局势,乃至更深层的动乱本质。那就是统治者逼迫的被统治者没有了活路,诞生了一个人吃人的社会! 何为文人风骨? 林震便是! 哪怕致仕归乡,依旧没有忘记忧国忧民,骨子里面贯彻着文人的“修齐治平”思想。 “咳咳……” 又是一阵咳嗽声从讲堂内传来,就在沈忆宸准备推门而入的时候,林震开口问道:“诸生,你们可知孟子为何要说这句话?” 听到林震依旧在坚持讲学,沈忆宸在推开一条门缝后,停止了手下的动作。 与此同时,他看到了讲台上那张消瘦的脸庞,相比较应天府离别的神采奕奕,现在林震宛如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燃烧着自己生命最后的余光。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可能这句对老师最高的赞美词,成为了林震此时的真实写照。 “林先生,这句话源自孟子与农家学派许子的对话,本意是社会分工不同,官吏有官吏的事情,百姓有百姓的事,每个人只需各司其职。” 听到台下学生的回答,林震脸上带着淡淡笑意点头赞许道:“没错,这句话本意是社会分工不同,统治者管控天下,让每个人都能各司其职,避免疲于奔命。” “可很多时候统治者却越过了界线,做不到公平的合理分工,当体力劳动者付出远远换取不了所得,整个社会体系就会面临动乱,以寻求再次分配!” 如果不是沈忆宸亲耳听见,他可能都想象不到这段关于社会分工的话语,会从古人的嘴中说出来。 更离谱的是,源头还在于两千多年前的孟子! 程朱理学带来的思想禁锢,不仅仅是阻碍了其他学说的发展,同样歪曲了孔孟之道。 “林先生,那如何改变这一切呢?” 台下另外一名学生起身提问,他隐约意识到问题所在,可想不到什么解决之法。 动乱之后再次分配,谁又能保证新的统治者,不会继续越界? “以史为鉴的话,无解。” 林震露出一抹无奈苦笑,千百年来王朝兴衰,没有人打破这个魔咒,仅仅是靠着变法延缓续命。 “老师,学生有不同见解。” 一道沉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瞬间就吸引了讲堂内中学子的目光。 透过那条被推开的门缝,很多人看到了门外沈忆宸的身影,眼神中充满了疑惑。 这是何人,又为何把林先生称呼为老师? 站在讲台上的林震,当听到这道熟悉的声音后心神一震,他缓缓转过身来,带着一股激动与期待的心情,朝着门外望去。 向北来了! 林震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如此突然的与沈忆宸师生重逢,他仿佛还是那个应天府的少年,正在等待着作答。 “好,那向北你说说有何不同见解。” 林震压制着内心的激动,可掩饰不住言语中的颤音,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会给出怎样不同的回答。 向北? 同样当林震说出沈忆宸的字后,讲堂内很多学子脸上露出震惊的神情,他们已经猜测到门外这位年轻学生的身份。 毕竟林震学生里面取字为“向北”的仅有一人,那便是三元及第沈忆宸! “他就是沈师兄吗,居然悄无声息的来到了长泰县?” “沈师兄提督福建军务,可能需要隐藏行踪,防止被贼军盯上吧。” “师生共题名,一门两状元,这等场景恐怕此生难见!” “吾等更当要努力读书,不坠了林先生状元师的声名。” 相比较寻常百姓得知沈忆宸身份的惊呼,长泰学宫的生员们,都极力保持文人礼仪,压制着自己议论声音。 沈忆宸没有在乎这些“学弟”的议论,推开学堂大门后,便一步步的走到了林震面前。 三年未见,除了消瘦外,林震头发已然全白。唯独眼神中的那团火焰,依旧照射人心。 “学生认为解决之法在于能者居之,定期轮换制度能最大程度减免统治者的越界跟不公!” 沈忆宸跟林震最大的思维差别,就在于他从来不认为统治者应该家天下传千秋万代。 世界上没有什么百分百完美的制度,但至少不同的统治者上位,能一定程度上打破固化的阶级,维持一个相对公正的社会分配环境。 至于一劳永逸的解决之法,别说是明朝,就连后世都没有。 “如何轮换?” 林震反问了一句,他隐约意识到沈忆宸传达出来的“叛逆”思想。 “士大夫共治天下。” 废除君主这种惊天言论,沈忆宸终究还是不敢公然说出来,并且超越了时代太多。 相反类似于“君主立宪制”的士大夫共治天下,可能更符合这个时代,也更容易得到文人士子的支持。 毕竟读书人一直追求的便是士大夫跟君王共治天下。 “那如何保证当权士大夫公正不倚?” “学生曾经说过,良法善治。” 听到这个回答,林震的记忆瞬间回到应天府的那个秋天,第一次见到沈忆宸的场景。 当时自己询问如何能改变人亡政息的局面,让好政策长久的实施下去。 沈忆宸给出了“良法善治”的回答,一举获得自己青睐,收其为徒。 良政跟人治是一样的道理,想要保证长久的不偏不倚,就得需要法律跟道德相辅相成。 没想到今日再次听到这个词,带来的感受却截然不同。 “好,好,你真乃为师的骄傲!” 林震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语气带着一丝哽咽,眼眶微微泛红。 曾经的那个少年,如今已成为提督一方的封疆大吏,没变的还是那股掩饰不住的才华横溢! “诸生,你们今日自行学习,为师要先行退堂了。” “是,先生。” 台下生员纷纷起身称是,他们很清楚林先生见到自己最骄傲的弟子,自然得好好叙旧一番。 得到学生的赞同,林震躬身回了一礼,然后便走下讲堂,两人踱步在长泰学宫的长廊。 此情此景,仿佛再现了当年昭文书院的一幕。 唯一不同的是,沈忆宸逐渐成长,而林震却在慢慢变老。无限循环的我成了大明勋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