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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章:不哭鼻子了

    夜晚的风忽然有些刺骨起来。

    云容微微蹙起眉头,没有说话。

    目光落在他怀中的小棺上。

    她知道中幽诡道之术,操控小鬼的实力大小多数源自于其中的能力与天分。

    白睿养的那两条灵犬并不好对付。

    他都尚未踏足求道境,竟能够驱鬼将那两条灵犬给杀死……

    云容忽然觉得,宗主因一人意气,将这孩子留在天玺剑宗,又何尝不是明珠暗投。m.zwWX.ORg

    若他身在中幽皇朝由嬴姬娘娘亲自教导抚养,即便灵根资质普通,将来光是凭借诡道之术,未来成就都不会在十三剑之下。

    只可惜,宗主大人素来忿世嫉俗,觉得世上之事都是非黑即白。

    若是放任自己的孩子去修习诡道之术,他怕是宁可不要这个儿子了。

    只可惜,世事素来不随人意,难得两全。

    “师姐觉得我做得不对吗?”小少主看着眼前的女子,轻声问道。

    云容与他四目相对,和声道:“致知力行,何来对错。”

    她揉了揉他的小脑袋,又问道:“那几位记名女弟子现下如何了?”

    “伤得很重,但没有性命之忧,有大师兄在,她们应该不会有事?”

    云容含笑看着他:“所以小少主会觉得自己做得不对吗?”

    小家伙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首,又道:“我不觉自己有错,只是父亲怕是觉得我行为有失。”

    “怎么会,若是宗主知道你为了保护门中弟子而与白睿起的冲突,他必不会怨怪于你的。”

    小少主顿了片刻,他依旧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容,再度语出惊人:“我是说,我将白睿的狗——都杀死了。”

    那格外平静地神色让云容微微一怔,她沉默片刻,轻声说道:“闹出人命了?”

    小少主表情平静地歪着脑袋想了想,道:“如果他们也能算作是人的话,那应该是。”

    云容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说的是‘他们’。

    一个小小的孩子,满打满算也不过六岁,这异于常人的平静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匪夷所思了。

    云容无法理解这孩子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个对于池塘里被填死的游鱼都能难过枯坐一夜的孩子,对于人命反而没了那么多应有的震撼。

    “你不怕吗?”云容问道。

    小少主诚实答道:“怕。”

    云容微挑眉头。

    小少主又补充了一句:“我怕父亲。”

    云容叹了一口气,可神情间却未见任何无奈之色,更未见责怪:“你是怎么办到的?”

    抛开有着求道境修为的白睿不说,光他身边的小跟班,基本也是出自内门弟子的儿女,近年来都开始修行,且资质也都不俗。

    他才六岁,光凭驭一只小鬼,怕是没法做到这一点的。

    小少主说:“我让那两只死去的狗又站起来了。”

    云容心头一凛。

    “今日峰上一起学道的有几人?”

    “五人。”

    “死了几人?”

    “四人。”

    “你可以将此事告诉大师兄,让大师兄来惩罚他们,为何要自己动手杀了他们?”

    看似是质问的一句话,可云容却未带任何质问的语气,只是单纯地觉得疑虑不解。

    流畅的一系列问答下来,忽然迎来长久的沉默。

    小家伙脸上平静的神情终于多出了一丝微妙地难以启齿的变化。

    这表情可真是有趣极了,云容推了推他软乎乎的小身子,追问道:“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因为白睿带着那几个人再撕师姐们的衣服。”

    “什么?”云容江夜雪脸色原本还淡淡的,忽听此言蓦地睁大了眼睛。

    那白睿今年也才不过堪堪十四岁,至多只能算得上是一个情事初开的半大孩子。

    他怎么敢的?!

    这可是天玺剑宗,大师兄的陵阳峰!

    他再怎么跋扈放肆,怎么敢在大师兄的地盘上行出这种畜生不如的事情来。

    这事听起来怕是无人会信。

    可云容却清楚,眼前这个孩子不会对她说谎。

    云容眉头深皱,表情前所未有的深重:“白睿得手了?”

    小少主神情茫然,似是不理解什么叫得手了?

    云容这才反应过来小家伙才六岁,整日关在深山老林里足不出户,哪里晓得这些利害关系。

    她又问:“后来呢?”

    “他们把那三个师姐们的衣服撕掉后,白睿抱着一个师姐便将她拖到我的书桌上来,要压住她,然后吹口哨召来灵犬去扑咬另外两位师姐。”

    他低垂的眸子色泽极黑,酿着一片深色,低低说道:“我不知他们在做什么,但师姐们哭得好凶,我便知道他们在干坏事,他们在那放肆的狂笑着,很得意。

    那几个师姐也是一边哭一边瞪圆了眼睛死死地看着我。

    所以我便将寿给召唤了出来,将那两条狗咬死后,他们很快反应过来,白睿修炼了天玺的除魔剑术,很快将寿给抓住了,他们一边打我一边说要把寿扔进罪剑池中给融化掉,我很生气……

    我一生气就看到那两只本来应该死掉的灵犬在我眼前晃,可他们却看不到,。

    我知道那是阿娘临走的时候交给我的中幽诡术,我将那两只灵犬复活了,它们复活的头一日是怨气最凶的时候,即便白睿也打不过。”

    听到这里,云容如何还反应不过来那几名少年弟子在陵阳峰上究竟在干着怎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她寒声道:“干出这种事,即便他是奉剑长老之子,也该当以宗法处置。”

    “但我不想将此事交给大师兄来处理。”

    小少主神情认真且坚定:“天玺有宗训,欺辱同门者,丈刑五十,残杀同门者,丈刑三百,而后逐出师门。

    可他们终究并未真正害死那几位师姐,便是将此事交给大师兄来处置,大师兄也只能谨遵宗训,打他们每人五十丈。

    况且父亲那么喜欢白睿,他又是长老之子,问责到了最后,怕是这五十丈都未必能够打满。我觉得这很没有道理。”

    云容沉吟道:“欺辱同门,犯上作乱,天玺也容不得这样的人物作祟,宗主虽眼里容不得诡道之术,但他并非是对错不分之人。

    你不必害怕,好歹也是他的亲生儿子,他必不会做出那种以命抵命的事,至多责怪你两句。”

    “真的吗?”

    云容肯定道:“真的。”

    小少主却笑了笑,道:“师姐,我不怕死。”

    云容一怔,旋即笑骂道:“小混蛋,即便是不怕死那也别想着一心求死啊,别以为人人都可以做姬裴,死后魂魄能够得以保全变作英灵去往中幽。”

    终究,白睿重伤,四名内门弟子之子死于陵阳峰的事很快传到了宗主的耳朵里。

    正如云容所言,宗主虽眼底容不得半点沙子,对于小少主使用诡术害人之事虽震怒无比,却也未失去理智。

    而是沉着脸,耐着心性,招来小少主、白睿还有那几名记名女弟子,问清缘由。

    云容本以为此事就至此过去,谁料,一番问话之后,宗主勃然大怒,大发雷霆,怒得剑冢里的十万灵剑铮鸣不休,剑气燎天。

    他一怒之下,竟是将小少主打入死剑墓,面壁思过整整三月。

    死剑墓乃是天玺九大禁地之一,非怙恶不悛者不入。

    墓中多有死灵蝎巢相随,凡进入墓中者,都要受到蝎行之苦。

    墓中的死灵蝎都是由古代前辈驯化好的,所为蝎行之苦,便是由百蝎行身而过。

    蝎尾毒针如响尾之蛇一般,连震三月不休。

    死灵蝎不会轻易落下针尾,只会以响动毒针的声音来恐吓面壁之人。

    整整三月,虽没有肉体上的折磨,却会给人带来极大的心灵折磨。

    当然,终归是自己的亲身儿子,宗主心就算是再怎么狠,也不至于真的能够下定决心将一个六岁的孩童扔进那种鬼地方去。

    只是怒言已出,却又容不得他改嘴。

    倒是本应该恨极小少主的白睿,却大度扬言,若少主能够同自己道一声歉,他心有安慰,可既往不咎。

    对此,宗主对他更是大为欣赏。

    白睿身边情同手足的那几个伙伴被鬼物咬死不说,就连他自己,也是大难不死。

    但终究身下要命之处的一块肉给那鬼犬生生咬碎,日后再也难为人道。

    此番伤害,寻常人做不到一笑泯恩仇。

    他非但不怨,竟还能如此大度,只是让少主道歉。

    甚至都未让他跪下道歉。

    得了台阶的宗主心中松了一口气,怒揣儿子一脚,让他赶紧道歉。

    谁料,那死不悔改的小畜生竟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服软道歉。

    宗主即便是再狠不下心来,也没有理由不将他打入死剑墓之下了。

    听到这消息的云容震撼费解。

    大师兄在当日去了姬裴的千松锋,为他紧急稳固阴冥之体。

    毕竟姬裴曾经乃是中幽英灵,即便入山已有百年,阴体仍旧不稳,需要君河常年以剑气道养。

    姬裴身体的状况发生得突然,君河只好布置课业,让他们自行温习。

    远赴千松峰的大师兄不知事情经过那也罢了,可被欺压迫害的那几位记名女弟子可是还活着的。

    且不说她们身上还留有灵犬咬伤的齿痕,就说少主被揍成那副凄惨模样也要解救她们的那份恩情,她们也必然会为他言明事情真相才是啊。

    一番细问打听下来。

    结果却是彻底地黑白颠倒了过来,记名女弟子身上的咬痕不是灵犬留下来的,而是小鬼噬咬的痕迹。

    而她们更是一口咬定,她们是受到少主的命令上山,再遭其百般迫害,幸得白睿众人慷慨相救。

    而那几名师兄也大义牺牲。

    人证物证俱在,施暴者反而成为了英雄,小少主则是成了人人唾弃小邪魔。

    云容当即去寻宗主,将一切说明。

    一个六岁的孩子,怎会有害人之心?

    可终究是一人之语,只讲究实质证据的宗主羽如何能信。

    最终,小少主还是被打入了死剑墓中。

    一个小孩子,再怎么早熟沉稳,那连成年弟子都遭受不住的鬼地方,云容不该想象他要如何度过那三月时光。

    出来后,哪里还能有个人样。

    作为天玺十三剑,云容便是再厉害,也无法公然违背宗主的命令。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她终究还是低估了那孩子心性的强大。

    深处如此绝境之下,他竟还能够寻求一丝反败为胜的机会。

    第十日的那个夜晚里,他便成功地从死剑墓里出来了。

    是宗主大人亲自下的墓,将他给抱了出来。

    那一夜,冬雪霜寒,死剑墓下千蝎响尾,密密麻麻,暴躁凶戾,哪里是隐针尾蓄势待发不伤人的模样。

    白睿的尸体就倒在那片蝎海之中,手里捏着一瓶拆封了的千鸩引。

    说来可笑,今夜匆忙来请宗主大人入墓救人的,不是他人,正是白睿之父白术。

    白睿名知晓自家少主被关押在死剑墓下受百蝎行身之刑,平日里常人不敢近身的禁地,他却为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了这里。

    手里还拿着能够让死灵蝎变得疯狂凶残的千鸩引。

    而本应只会响尾吓人的死灵蝎此刻却不知有多少针尾断在了小少主的身体里。

    而墓中的百蝎也莫名其妙地成为了千蝎。

    宗主大人神情前所未有的阴鸷冷戾,怀中小小的孩童,浑身上下基本已经没了一块好肉,奄奄一息,面无人色。

    墓中,那些死灵蝎有大有小,大的足有拳头大小,一针下去,能直接穿透人的骨髓筋脉。

    而小的,却比蚂蚁还小,宗主将儿子抱出来的时候,还有密密麻麻的小蝎子勾着肉带着血地从他的双耳中爬出来。

    云容见此一幕,只觉白睿那歹毒的畜生死不足惜!

    她如何看不明白,早在少主被打入死剑墓的第一日起,他便偷偷到此,以千鸩引来狂化这些死灵蝎。

    白睿是个极能隐忍的阴狠性子,他恨小少主害他失了男人应有的尊严,如何甘心他只受三月蝎刑。

    阴狠歹毒的他,便寻来那千鸩引,每天夜里来死剑墓下折磨于他。

    云容不知这十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小少主的隐忍程度却丝毫不必那家伙弱上半分,。

    也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竟是将白睿一同困在了墓中。

    白术见爱子去了三日还未归来,他心急如焚,偷偷去了一趟死剑墓。

    可墓中的蝎灵已经疯狂,他近身不得,无奈之下只好将此事禀明宗主。

    这下可真是不需要什么证据了。

    宗主不傻,见此一幕,如何猜测不出其中的疑点。

    他再三逼问,甚至是严刑拷打,将那几名忘恩负义的记名女弟子腿都打断了,这才逼问出来事实的真相。

    被蒙骗多年的宗主可谓是大怒,对被折磨得体无完肤的儿子更是痛心疾首。

    白术长老教子无方,被废去修为,打断双腿双手,被逐出师门。

    甚至就连宗主平日里最器重的大师兄也无辜受了牵连,被禁去修为,流放罪剑池三年。

    此事一在天玺传开,引发了不小的轰动。

    虽十三剑师兄弟们十分同情大师兄的遭遇,可暗地里,却是更加佩服那孩子过人的坚毅心性。

    寻常人在这样的境遇下,怕是早已绝望,他小小年纪,竟能做到这一步,实在令人惊叹。

    人人都在夸赞小少主聪慧过人。

    可云容却知道,他至此以后,夜夜梦魇,被那蝎毒盲了双眼,要瞎整整三年。

    从此,更是落下了一个见到蝎子便惊白失色,浑身发抖的毛病。

    他其实,并没有他们想象得那般坚强。

    死剑墓下的那一份绝望,又有谁能够真正体会的。

    云容也是在那一年发现,虽然他贵为天玺少主,可身为他父亲的宗主大人,虽能够守护得了苍生天下,却独独守护不了自己的儿子。

    若是有一天,宗主真正地失去了他,想来那必是源自于宗主的那份不信任。

    云容看人看事一向极准,果不其然,多年以后,出了一场广梦城的鬼祸之乱。

    少主在太玄宗遇害,几乎身亡,最后被送至中幽,幸得嬴姬娘娘以命相护,这才保住了性命。

    只是至此之后,中幽与天玺、太玄、苍梧彻底决裂撕破脸皮。

    嬴姬娘娘更是扬言,凡天道三宗弟子涉足中幽皇朝,必格杀勿论!

    凡三宗弟子死后英灵归入中幽,必打入幽冥地狱,死不超生!

    这规矩一立,中幽皇城这四个名字瞬间多了几分杀气腾腾之意。

    而宗主也是在那个时候,彻底不认少主了。

    自此,少主易姓为嬴,贵为中幽太子,鬼剑公子。

    云容也曾想过,或许这对于娘娘,对于少主而言是最好的结局。

    至少,少主当真如她所想,回到中幽后大放异彩,成为世人艳羡的天道三子,与苏靖、尹白霜齐名。

    更重要的是,他有娘疼了。

    时过境迁,云容也曾在人间数次相逢少主,见他长大的模样同小时候相差并不大。

    只是不知为何,举手投足之间,与她心中期盼的那个少主,却是微妙地有些不同。

    两百年后的今天,云容在听闻嬴袖上山问道剑阁的消息时,却恍惚遥想起了当年。

    立在羽寒桥上,却再难将今夕意气风发的中幽太子与当年蹲在桥下哭泣、满身是血的小少主联想在一起。

    不知不觉,寒云渐薄,一勾残月出来了。

    云容看着桥栏上的小雪人,淡淡一笑,也不知为何,心境微妙有了一丝奇异的变化。

    她忽然想要瞧一瞧这桥下风景了。

    云容托起小雪人,足下轻翻,剑裳舞动如夜下墨莲绽放,白靴沾水而过。

    她负剑弯腰,对着应该是空无一人的桥底轻轻一笑,宛若逗弄当年受了委屈的孩童,语气俏皮:

    “小家伙,可别哭鼻子了,瞧,我给你捏了个小雪人。”

    光线昏暗的桥下,一只苍冷修长的手穿过黑暗而来,指尖带着不似人类的体温,青袖下露着一截削瘦的腕骨。

    那是一只少年的手。

    冰凉的手接过了冰凉的雪人。

    昏暗的阴影中,却响起了温暖的轻笑。

    他说:“好,不哭鼻子了。”

    云容石化一般,呆傻住了。北獠的长夜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