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我听不见的声音(3)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现在的心情。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亲耳听见的当下还是难以接受。 我从来没有想过未婚怀孕这种事情会发生在姊姊身上。 「已经第七週了。」 即使离开了充满药水味的诊所，医生的这句话依旧在脑海中清晰回盪着，没有因为我们的离开而消失。夜风在耳边张狂呼啸，却始终覆盖不住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停留在脑中的不安声音。 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情绪的影响，今天晚上的风特别寒冷刺人，身体不受控制颤抖着，当再次想起那段不安的声音，心脏瞬间一缩，我更是紧握住手中的冰冷，这阵冰冷更是深入到了皮肤之下，姊姊的手比夜风还要更加冰冷。 转过头，我看着茫然的侧脸，除了担心和不安之外，我更觉得心疼，她现在一定很不知所措。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露出这么徬徨无助的模样，她以前就算因为听不见而被欺负了也只会笑着跟我说没事，甚至还会问我有没有因为她的关係被欺负？然而，如今她连没事都说不出来了，我无法想像她的心里是有多么害怕不安。 一想到这里，心跳声忽然又变大一点，过往的记忆片段也逐渐清晰了起来。此刻，我彷彿听见了爸爸的怒骂声。 「我跟你说了多少次，你就这个姊姊而已！你竟然还让别人欺负她！你这个妹妹是怎么当的？」 即使已经过了十多年了，但我依然记忆犹新，那是爸爸在我小时候最常教训我的话。无论过了多久，直到现在我都依然把它放在心上。 姊姊听不见是天生的，因为听不见别人说话，连带着她也无法学习说话，儘管先天有这样的不方便，但我也没有看过她跟爸爸妈妈抱怨什么，反倒是我以前常跟爸爸妈妈抱怨为什么我的姊姊就不能像别人的姊姊一样正常？ 当想起那时候的自己，心脏顿时一阵紧缩，懊悔随即涌上心头，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的某段回忆，那是我至今都忘不了的事。 无论是姊姊的哭声还是那些声音我都清楚记得。如果没有经歷过那次事件，我想我到现在依旧会是那个把这么好的姊姊当成麻烦的讨人厌妹妹。 曾经有段时间，我很讨厌姊姊，甚至讨厌到希望她可以消失就好了。 ※ 对大多数的人而言，能听见来自外界的声音以及用自己的声音说出想法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可以说是理所当然，但对姊姊来说却不是如此。 「育寧，梓寧没办法像你一样，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妈妈总是这么叮嚀我。 「育寧，梓寧和你不一样，你一定要保护她，要是她被欺负的话我就修理你，听到了没有？」爸爸总是这么警告我。 自从我有记忆以来，我总是不断被提醒姊姊和我是很不一样的孩子，所以我一定要照顾她、保护她。就算不用父母提醒，我也能明显看出姊姊和我的不同，她不像我能听见各式各样的声音，也不像我能用自己的声音来表达想说的话，不过爸妈从来没有真正说出我和她最不一样的地方。 姊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个温柔懂事的乖孩子，她总是笑脸迎人，用温柔待人，即使生活上有很多不方便，但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她向谁抱怨自己的不方便。如果换作是我，我一定会怨天尤人，说不定还会去怪罪爸妈。 然而，就算她用所有的温柔对待这个世界，这世上偏偏还是会有人去践踏她的温柔，把她的温柔当作是一种逆来顺受、一种欺负她的理由。 例如，那些老是喜欢嘲笑欺负她先天不足的讨厌鬼。 例如，把如此温柔的姊姊当成一个大麻烦的我。 姊姊以前常常被住在我们家附近的邻居小孩欺负嘲笑，他们总是仗着姊姊听不见和无法反驳这点故意捉弄她。因为她的关係，我都会跟着一起被笑，那些讨厌鬼总是笑我是哑巴聋子的妹妹，还说我再过不久一定会变得跟姊姊一样。 刚开始我都会为了姊姊、为了自己和这些讨厌鬼吵架，甚至是打架。可是，当时间久了，我渐渐发现每当她被欺负时，不管结果如何，最后被骂、被修理的人一定都会是我。 如果是姊姊受伤了，爸爸就会怪我这个当妹妹的没有好好保护她，怎么可以任由外人欺负她？如果是欺负姊姊的人被我打伤了，那些人的父母就会来骂我，质问我为什么要伤害他们的小孩？ 对于这种结果，我很委屈，然而却无处宣洩。这种负面情绪日积月累，忘了曾几何时开始，我开始把感到委屈的理由都归咎到姊姊身上，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她害的，要不是因为她的关係，我也不需要去承担这些责任。 后来，因为这种幼稚的想法，当我目睹她被欺负嘲笑的场景时，我都选择假装没看见。 反正，不管有没有保护她，我都会被骂。既然这样，我干么要浪费力气去讨骂？而且，又不是我害她听不见的，凭什么我要去承担这个责任？ 这样不懂事的想法就一直持续到那天为止。 我记得那天是一个很炎热的夏日午后。我在家门口遇见了那些讨人厌的邻居小孩，他们一如往常地跑来挑衅我，先是嘲笑姊姊是哑巴又是聋子，见我没有反应之后又把矛头指到我身上。对我来说，这些挑衅早已习以为常，我根本不痛不痒，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的不理睬让他们恼羞成怒，他们其中一人狠狠推了我一把。 或许是因为那天天气太热让我的情绪很焦躁，又或者是因为我忍了他们太久，那个人的用力一推把我长期以来所有的忍耐都推掉了，那天我没有像平常一样忍下来，而是像最初那样和他们打了起来。 后来，那场衝突是在姊姊的出现之下而结束，姊姊把我拉到一旁，紧张地问我为什么要打架？ 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我知道她是因为关心我，但是灼热的疼痛却让我无法冷静思考，我永远记得我是怎么用力甩开她的手以及在那之后她脸上的错愕表情。 当耳边传来了那些讨厌鬼对姊姊的嘲笑时，我再也忍不住了，用手语把一直藏在心里的不满全都告诉她。 「都是你害的！因为你，我才会被他们笑！」 我一直以为说出累积许多的不满会让我舒服一点，可是当真正表达出来的时候就发现事实上并不是这样。 她的目光瞬间失去光彩，在阳光下更显黯淡，这一刻，无论是环绕在身上的炎热温度还是缠绕在心中的燥热情绪都变得更加强烈，彷彿整个胸腔都跟着发烫。 「对不起。」她用手语告诉我，眼眶微微泛红。 忽然间，我的心里传来了一个声音。 这不是你的错。 这是我自己的声音，也是我最想告诉她的一句话。即使我总是在怪罪她给我带来的麻烦，但其实在内心深处我清楚知道这并不是她的错，她比谁都还更不愿意这些麻烦的发生，对她的嫌弃其实有很大一部分都是来自我的迁怒。可是，偏偏当下我就是拉不下脸来跟她好好沟通，手就像是失去了控制，我不断对她比着那些伤人的字句，把所有的责任都归咎在她无法控制的先天不足。 渐渐的，她的眼眶不再只是泛红，眼泪开始在她的眼眶里打转，她忽然低下头，肩膀用力颤抖着，微弱的哭声随即传进耳中。 心脏彷彿被这阵声音用力掐住，刺痛倏地涌上心头。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姊姊哭，也是第一次听见她哭出声音。无论她怎么被外人欺负嘲笑，她都不曾露出这么伤心难过的表情。 如果问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我想就是这个时候。明明知道我对她说的话有多伤她的心，可是面对哭泣的她，我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什么事也做不了。 她猛然转过身，背对着我，朝那些讨厌鬼大吼。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然而她带着哭腔的声音却回盪在耳边，这一刻，心里就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撕开了一样。 她不会说话，平常也很少会发出声音。我从来没有听过她这么大声而且这么拼命想用她的声音来表达些什么，也从来没有如此深刻的感受到这种痛彻心扉的疼痛，这种紧紧缠绕在心上的疼痛比被打、被骂的任何时刻都还要强烈许多。 她的大吼并没有带来太大的吓阻，那些人反而起鬨笑闹了起来，带头的人甚至用揶揄戏謔的语气挑衅，「你说什么？听不懂听不懂！」 面对他们对姊姊的再次嘲笑，我再也忍不住了，我衝过去抓住那个带头的男生。我已经分不清楚我当下每一个挥出去的拳头是为了什么？是单纯因为对姊姊的怜惜还是因为有更多的后悔愧疚在宣洩？ 我找不到心里真正的答案，但清楚知道这都是为了不要再听见姊姊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