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柚
天气寒冷,温度降至零下,一切暴露在外面的都被冰冻,被冰冻后会变得坚硬,但坚硬同时也更加脆弱。 香港入冬的第一天,孙碧玺还穿着薄布睡裙在屋子前做秋千,母亲最近总是说起自己在北京时,外公外婆一起推她荡秋千的事,说着说着就会忽然停下来,然后望着窗外哭一会儿继续说,口干舌燥的重复几遍才安心喝药,孙碧玺在一旁伺候着,缄默不言,但其实全记在心里,开年过后她也才将将八岁,父亲已经答应带她出海了。 “你不会绑秋千结的话,直接打洞穿过去,做那种死结卡住就行了,这样绑着木板根本荡不起来,还容易摔跤。” 孙碧玺将两根绳子牢牢系在一起后,才转过头去看说话的人,三年未见,孙碧青甫一登场便穿着复杂繁贵的红色八重樱和服,脸上画着标准艺伎妆,惨白的脸血红的口,又短又粗又圆的黛青眉毛,两颗眼睛黑溜溜的,眼白又多,大白天的看着也极为渗人。 “……嗝……嗝……”孙碧玺把她当空气一样晾在一边,继续按照自己的想法摆弄秋千绳结,两肩抽搐不停打着嗝,明显是被孙碧青吓的,可还是那副小大人满不在乎样。 孙碧青站在旁边等了一会儿,不见她理人,看着小女孩瘦弱单薄的背影,还是忍住小姐脾气,连忙脱下身上套着的厚开衫,走过去一股脑罩在孙碧玺身上,这一突然的动作反而让投入的孙碧玺又吓了一跳,不再哼哼唧唧的扯嗝。 把头上昂贵的外衫甩开,狠狠地瞪她一眼,埋头继续苦干,孙碧青也不再多话,安静地守在一边,期间孙碧玺多次试验失败,脸色越来越苍白,背心都浸透了汗水,还是又倔又犟不肯试试孙碧青说的方法。 “咕……嘟噜……”孙碧玺咽咽口水,擦掉眼皮上的汗,为什么越心急越做不出想象中的秋千,肚饿却根本不想吃东西。 孙碧青踩着木屐过来,蹲在她身边,从手帕里拿出半块融了点的巧克力给孙碧玺:“吃这个吧!明治巧克力,很好吃的,就是我不小心揣兜里热化了一点点……” “不要!谁知道干不干净!”孙碧玺推开她,一屁股坐在秋千上,没有系紧吊绳的木板啪的从半空中掉下,孙碧玺也摔了个四脚朝天。 孙碧玺连忙扶起妹妹,将人抱在怀里轻轻揉屁股,“哦哦不痛不痛,不痛……” 说来也奇怪,她身上穿着那么厚重的衣服,贴在脸上一点也不柔软,鼻尖还弥漫着浓厚的粉妆香味,可是那动作如此温柔,声音有着安抚悲伤的力量,让孙碧玺不知不觉就沉溺其中,紧紧搂住她嚎啕大哭起来。 “没关系没关系,姐姐帮你重新做一个,不哭啦不哭啦……乖哦……” 傍晚,当孙碧玺牵着蒙上眼睛的母亲来到树下时,除了绳上裹着花朵的精致原木秋千,还有漫天飞舞的红色花瓣,那是孙碧玺和姐姐一起手工做出来的糖纸花,用彩色的细线挂在树枝上,营造成春日樱花飞舞的场景。 黄昏红日,碧绿大树,红色樱花,还有树上丝绸一角,这是十年过后,哪怕三十年过后的现在,孙碧玺都不会忘记的初冬。 看着母亲眼里噙着闪烁的泪光,脸上有着满足的笑容,孙碧玺用力捏捏指尖针扎的伤口,将喉咙里苦涩的眼泪咽下,与躲在树屋里的孙碧青偷偷交换个调皮的眼神。 “从那以后,我和青姐便开始来往,大部分时间都是她来找我,因为我整天都在学习,很少有空闲的时间去玩,那间小木屋就是我们两人的秘密基地。” 孙碧青在日本学过简单的木工和机械制造,区区一间小树屋根本不在话下,而孙碧玺身手灵活,动手能力极强,两人不仅做了木屋,还做了转轴电梯,而那块结实却只能承受两个人体重的秋千木板,变成了运送乘客的升降台。 三个月后,两人已将后宅的树林装扮得壮观而神奇,小树上堆满了各色油漆的鸟屋,大树枝丫上则是形态各异的木屋,最小可容一人弯腰躺入,最大的三人可在里面蹦蹦跳跳,滚来滚去。 “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也是最痛苦的日子……” “痛苦?” “嗯……”孙碧玺打个哈欠,嫌搂着实在是太热,又推开唐辛夷,“在孙碧青来之前,我虽然是庶出的孩子,可也是孙家唯一的女儿,备受宠爱的女儿,自从丽子重新掌权后,孙琦凌的生意越来越好,逐渐从式微的本家里脱颖而出,而嫡出的碧青重回大家视野,留过学,会说多种外语,绘画骑马,射击剑道,花艺茶艺……比起我这个假小子她更像是有钱人家的当家大小姐……比我聪明比我漂亮,比我有受宠的资本……她才是重振复兴家族的希望……” “为什么女人是孙家复兴的希望,男人呢?你们家没男人了吗?” “切……吃喝嫖赌,沉浸在香港最纸醉金迷的时代,唯一拔尖的那几个,又根本不在乎孙家的财富,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们是……卧虎藏龙,啊我中文不好,反正就是那个意思……” “你一直都在中国长大,怎么就中文不好了……” “嘘嘘嘘!听我说听我说!” 新年伊始,孙琦凌的生日也快到了,所以孙家上下都是一派祥和热闹的气氛,在琥珀色玫瑰点缀的朦胧之夜里,孙碧玺应姐姐邀约,偷溜出后宅跑到父亲二层小楼下,拿石头敲过孙碧青卧室窗户后,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等到探头出来的孙碧青,于是她爬到不远处山丘上的大树上向二楼张望。 “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早该察觉到的……失去了权势的空壳子世家,为了重回巅峰,什么都做得出来,而在那些疯狂自大,拥有绝对权力的男性掌权之下,女人,才是家族的希望……无数献祭换来的希望……” 洋溢着佳节气氛的孙家上下都知道孙老三家的孙碧玺,那天晚上从树上跌落摔坏了脑子,不仅记不住以前的事情,还变得傻乎乎的一无是处,不久后梅姨就流产了,再之后就是梅姨犯了家规被送回北京,孙家后院重新洗牌,一家独大。 “你以为我是真的摔傻了吗,不是的,我看见孙琦凌和丽子在一起折磨我的母亲,当着许多政府官员和有钱人的面,扒光了她的衣服,把她绑在梁上,做着各种恶心的事,而孙碧青呢,她在隔壁房间弹着几百万的克莱门汀钢琴,我听见的琴声不是那些钢丝发出来的,是我的母亲,忍得双目赤红,嘴角流血换来的悲鸣。” 孙碧玺大脑空白,不太明白他们做的事意味着什么,却能深刻体会到母亲所受的痛苦委屈,当她跑向小楼想冲上二楼时,孙碧青不知从哪里蹿出来,捂着她尖叫的嘴,将死命挣扎的孙碧玺拖回梅姨后宅。 “父亲说的没错,她就是个恶魔,魔鬼!你也是!你这个肮脏的垃圾!变态!”孙碧玺挣脱开钳制对着孙碧青一顿拳打脚踢,疯狂啃咬。 孙碧青站在月光下的黑暗里,半边脸的表情无法隐匿,内心有风暴,却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她发泄,好几次想要推开她让人冷静,手臂腰上的疼痛又让她生生忍住,等她打够了哭累了,再把情绪激动得快晕过去的孙碧玺抱到两人的第一间秘密树屋去。 “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是不是觉得我小我不懂……所以才不告诉我……我不怪你,真的,我只是好恨你,好恨好恨……”恨她为什么要给自己看那些画面,与其恨孙碧青,不如是更恨自己,为何要与蛇蝎女人的女儿交往,倘若没有丽子,父亲就不会妥协,母亲就不会遭受磨难,都怪自己挑食长得太慢,不能离开孙家恶心的庇护。 “嘘…嘘……听我说……小玉!冷静点!听我说!你现在马上躺到院子后面的榕树下,剩下的我会安排,管家已经做好离开孙家的打算了,她会帮我们演出戏,你们,你和梅姨很快就能摆脱这里,你如果听话……乖乖的听我的话,接下来你要做什么我都陪你……” “所以我干了件大事!哈哈大事啊……”孙碧玺兴奋地舔舔嘴唇,随便扯过地上的小草塞进嘴里吸着,再看看躺在河边石头旁的唐辛夷,她抱着膝盖哭得泣不成声,无语地摇摇头,又塞进根更粗的草,“我不是说过那时候的孙家鱼龙混杂,人心叵测吗,要从里面的人拿到一些禁药非常容易,有钱就行了,还是孙碧青给的钱,我怎么会有钱呢……我看到钱都怕……还是……还是孙碧青去给我买的药,原本想偷偷下在孙琦凌和丽子的碗里的,结果……” 孙碧青为什么不单独住或者跟着母亲住在女眷后宅,而是住在孙琦凌的小楼里,孙碧玺不敢想,她只知道当她提出要报复,并不怕孙碧青会打小报告时,孙碧青立刻砸烂了小金猪,把所有零钱都给了她,又嫌她太幼稚不懂得与人打交道谈生意,替她从烂泥扶不上墙的孙老二家下人那里弄来了春药和蒙汗药。 阴差阳错还是遇人不淑,丽子可能知道了两人的小动作,那碗药给灌进了孙碧青嘴里,纵然天性母爱使然,令孙碧青侥幸躲过孙琦凌的毒手,她还是药效发作一头栽进了李正业的怀里。 两个人是真的做了,孩子也是在那晚怀上的,孙碧玺蹲在门外赶走了所有试图接近的人,也是她主动跑到祠堂里告到宗族大当家那里的。 “孙碧青……我当时是怎么说来着…哦,和孙淑涵的未婚夫,李正业搞到床上去了,求各位老祖宗替大堂姐做主……噗哈哈……” 这件事情闹得越大,孙琦凌才没有资格插手私下惩罚两人,一桩丑闻得靠另一桩丑闻掩盖,而这件丑闻处理不好还会毁了孙家的未来,毕竟,孙碧青是希望啊? “联…联姻吗?” “是啊,不管嫁给谁,嫁给家族挑中的那个人就好,那样算是给开了个好头,之后的孙碧玺孙碧云孙碧晨碧玉碧霞碧华…才能嫁得更好,嫁不出去也行,总有办法利用起来,榨干她们,创造价值……” 这下好了,孙家上下被她搅得天翻地覆,母亲直接被关进小黑屋,挨了打流了产,丽子一气之下带着孙碧青回日本了,或是没了压制,孙琦凌良心悔悟放出了梅姨,照顾她是为了更好的折磨利用她,可梅姨却神志不清的以为……孙琦凌还是爱她的,有了底气,为了替自己报仇的女儿撑腰,随便找了个得宠的外室发卖了人家,又遭来孙琦凌一顿暴打。 “我错了,错得太离谱了……如果我们不走,我就快要死了……我死了,哈哈,就会轮到我的宝贝碧玺了……呜呜,我的碧玺,她还这么小……” “所以碧玺,我求求你,想办法联系上北京那边好不好,我们必须离开这个家……” 早在孙碧青离开香港之前,孙碧玺就靠装傻充愣失去了孙家的重视,因此行动起来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怀疑,孙碧青也安排好了北上的船只,只待梅姨做出破斧沉舟的决定。 当日两人便乘船连夜偷跑回北京,等孙家人发觉两人失踪后,从北京中央来的几封书信,让孙家不敢再伸手进大陆抓人,梅姨和孙碧玺得以成功摆脱孙琦凌的魔爪。 “后来孙家为了面子,才说母亲是妒妇毒妇,随意残害孙家子嗣,被关进了祠堂,为了支撑这一说法,孙琦凌还娶了那个外室……那笔被我母亲搞砸的生意是我做的,罪名却安在了她头上,唉……都是我的错,哪里都是我的错……” 没想到的是,孙家重新找回了丽子和孙碧青,想着打掉她肚子里的孩子,继续做孙家的希望,结果呢,孙碧青以死相逼,以自己的未来为代价留下了那个孩子。 “所以现在孙碧青疯疯癫癫的,多半是那个时候的原因……我好后悔的,当年逃离香港的时候应该带上她……不应该觉得自己一个小孩子,照顾不了病重的母亲和一个体弱的大小姐,只把她当做拖油瓶,我才是啊……啊,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我对她……真的又是嫉妒又是憧憬……埋怨过向往过……” “现在呢?” “我爱她,比任何人都爱,也比爱其他人更多……最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