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渐冷

    「许小姐，我是你的护理师，接下来我们会相处一段时间，你有什么情况再和我说。」

    「嗯，好的，谢谢你！」

    「不会，许小姐先休息一下。」

    我站在病房外，看着门口牌子上掛着那个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名字，几个字映入眼瞳里，我才从这一路的不真实清醒过来......

    『我叫做许如笙，不是栩栩如生哦！来......许、如、笙......』

    我看着护理师走出，对方询问了一下我们是否来探病，杨愷淇和方越简单和她回应了几句，我却越发心酸。

    探病吗？我连许如笙生病了我都不知道，那个成天在我身边打转的女孩，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体是如此不堪负荷，却永远像太阳一般围绕在我身边，只怕我感受不到她的温暖，努力燃烧自己在我身边的日子，我却认为是理所当然。

    一路上我除了问杨愷淇关于许如笙的病以外，我就是沉默。

    『小笙得到的是“葛雷克氏症”，也称作“渐进性肌肉萎缩症”，就是我们所知道的渐冻人。』

    『我不是很清楚这种疾病，起初是因为发现小笙在很多行为上都有点奇怪，应该说她会去选择一些比较不需要动用四肢肌肉的动作，本来以为就只是个人习惯，但伴随发现她会有脱力而掉东西或是跌倒时，我就觉得不太对劲。』

    『所以我一直不断逼问她，她都不肯说，每一次都是打哈哈着蒙混过去，直到一天她离开医院后被我撞见，我一直要她说出口，她才告诉我她生病了，而且是一个只能渐渐看自己慢慢离开世界的病。』

    『她说在遇见我们之前，她就知道自己生病了，只是当时她的状况没有到相当严重，她也认为不会这么快，所以才会鼓起勇气接近你，想让自己在你的生命出现，想好好地不让自己后悔。她一直不想提起，因为怕让我们担心，只是没想到她开始恶化了，一天比一天还要严重，但她还是要若无其事的和我们相处，只因为怕我们发现......』

    其实我该发现的，在很早之前、在很多时候。

    或许从最早之前，我认识许如笙的当天，我就该晓得她和其他人不同。原来她不是刻意一直坐在地上，而是站不起来，她拉下我的时候，究竟用了全身多少力气呢？

    我开始想着许如笙从前每个和别人的不同之处，很多事情都能串联起来，很多时候我以为她偷懒撒娇的小举动，原来都只是怕施力过度而被怀疑，她其实一直不断透漏着，是我这个在她身旁应该要知道的人，忽视了所有。

    “现在的我不得不有这份勇气。”

    “不得不？”

    “嗯，我想知道曾经出现在你的世界里是什么感受，想参与你的生活、认识你的朋友，想知道如果我认识你以后的世界，是不是会比我所知道的来得更加灿烂，我想就算最后什么都会消逝，也会觉得曾经绚丽过。”

    这么早的时候，她说过她不得不对我有这份勇气，而她也说过最后什么都会消逝......

    “以皓，你会这样一直牵我的手吗？”

    “我当然会。”

    “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发生什么事吗？”

    原来那时你看着自己无力的手，是那样渴求我给你更多的温暖，而我却不知道是否给了你足够的温暖。

    「你不进去吗？」

    「......」

    「杨愷淇......给他一点时间吧，我想他还没整理好情绪面对小笙女神.....」

    「可是小笙不能总是等你。程以皓，你想珍视的所有是靠你好好珍惜的当下，不能总是等你准备好了再去做。」

    「我知道，你们能给我和如笙一点空间吗？」

    「嗯，我和方越去楼下买点东西，你们聊聊吧。」

    「嗯，谢谢。」

    方越和杨愷淇拍了拍我的肩膀，一起离开了我的视线，我才发现脚步却显得更沉重，纵使我多么想立刻见到许如笙，我都无法抬起脚步，只是想着许如笙的每分每秒都弥足珍贵，我却因为自己的胆怯而浪费着，如此一来便觉得自己愚蠢的可笑。

    我敲了敲门，轻声地靠近许如笙的病床，隔着帘子我看不见她，窗边的雏菊却让我知道是她，一次在研究室里，她玩着窗户的花花草草......

    『以皓，你有喜欢的花吗？』

    『......我一个大男生喜欢花，有点奇怪。』

    『怎么会？你就是老古板，想法都这么不可爱耶！』

    『......那么你有吗？喜欢的花？』

    『有呀！小雏菊！』

    『为什么？』

    『嘿嘿，第一当然是它长得很清新可爱呀！不觉得他这样小小的、乾乾净净的成群结队着，感觉就让人很心旷神怡吗？』

    『噗......理由很简单呢。』

    『再来就是小雏菊的花语，我很喜欢哦！』

    『花语是什么？』

    『第一个是”永远的快乐”！』

    『嗯，满好的，不过用了第一个当开头......花语还有第二个？』

    『第二个是......“你爱不爱我”！』

    『呵呵，干嘛突然凑过来？』

    『喜欢吗？小雏菊。』

    『我喜欢你。比喜欢小雏菊还更喜欢你。』

    『哇！程以皓同学回答终于不是不合格了耶！』

    「愷淇，我觉得我可以睡在窗边满好的，这样我可以第一时间看见窗外的天气，觉得和你们都很靠近吧？」

    「......」

    我走近许如笙的病床，脚步声打扰了背对我的她，只是许如笙仍然专注在窗外的风景，没有回过头来看我。看着许如笙穿着比自己身材略大的院服，我不禁酸了鼻子，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的眼泪就要溃堤。

    「以皓？！你怎么会......」

    「嘘，就让我这样抱着你一下就好。」

    「......」

    不知道时间又偷跑了多久，我感受到怀里的人正在颤抖，我轻轻松开许如笙，以为自己在不经意时弄疼了她，我看着许如笙用着万分抱歉的模样看着我，我却觉得十分愧疚。

    「以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自私的进入你的世界，明知道自己生病了，还是一个这样可怕的病，我还是固执地想要程以皓记住许如笙这个人，那样不应该的搅乱了你的生活，但是我真的很喜欢你，喜欢到那怕只有你的一个眼神，我都想着我可以继续努力了，对不起......」

    「你该对不起的是，没有让我陪你一起面对，不应该是你自己面对病痛外还要替我承担压力。」

    「以皓，我曾经认为自己和别人不同，所以就算是知道自己是渐冻人，也认为自己还能待在你身边很久、很久，所以我才会说了很多关于未来的话，可是那是我最真心的话，我真的很想永远都待在你的世界里，陪你看日出日落、谈天论地，偶尔聊聊新闻和家常，或是说说些从隔壁邻居那听见的无聊话题......」

    「......」

    「好天气时，我们就牵手散步在各个地方，每个地方都要留下属于我们的回忆和纪念，还要记得都说了些什么，未来还要拿来争辩谁记得比较清楚；坏天气时，我们就窝在家里的各个角落，看看书、看看电影、听听音乐或是什么也不做的依偎在彼此身边，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然后肚子饿还要踢着对方去想办法......」

    「好了......」

    「以皓，我很害怕。我害怕自己这样擅自离开了以后，程以皓能不能好好地走下去？我希望你可以继续完成你的目标、继续走完你的规划，然后有个美好的结局终老一生。但我也会害怕，原来在没有我以后的日子，你真的能再和另一个人做完这些我再做不到的事......」

    「如笙，我......」

    「可是我更害怕的是，我是这样自私的人。你在什么都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我打扰了、被我禁錮了，又要因为我的自私痛一阵子，我让你再次体会什么是生离死别，让你觉得自己又再度被丢下......而这些，明明一开始就能被避免的，只要我在发现喜欢上你后，躲得远远的就好了......」

    「许如笙，我说过了我的人生不能没有你的存在，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不会体会现在的所有感受和情绪，我不会觉得自己是那么深刻的活过，所以你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可是也是因为我，你现在的表情才会这么痛苦呀......」

    许如笙的手抚上我的脸庞，我看见一滴泪沿着她的手掌到手腕再滴落，原来我哭了。

    许如笙也终究忍不住的哭了，双手摀住自己的嘴，任由眼泪肆虐的流淌，任由身体不自觉地颤抖，却怕多从口里流露出更多的痛苦，还有更多的不捨。

    我们抱着哭，像两个不知所措的孩子，只能任凭本能地去宣洩我们的情感，我们所有一切的难受和痛苦，我们不再说话，却知道对方都是如此无法放下。

    「小笙，妈妈今天先回去了，你应该......」

    「妈妈，我朋友都在这呢，不用担心啦，先回去忙工作吧！」

    「以皓，小笙就让你先照顾一下，明天下班我会赶快过来的。」

    「没事，许妈妈就别担心了。」

    许妈妈离开时的表情仍是相当担心，虽然强撑着笑容，我却在她的背影里读懂了痛苦和孤寂，她又要再因为葛雷克氏症，慢慢看着他们失去对外物的知觉，再亲眼送他们离开。

    许如笙的父亲也是因为葛雷克氏症而离开，本来以为机率极小的遗传机会不会落在他们唯一最爱的宝贝女儿身上，可是命运还是开了一个极大的玩笑，又在许妈妈的身上画了无数道的伤痕，而她却只能无能为力的看着，最爱的人重演一样的痛苦。

    「以皓？在想什么吗？」

    「没什么，想笑话给你听。」

    「骗人，你超不会说笑话的。」

    「没有天分啊。」

    「那你唱歌给我听好了！」

    「......我不会唱歌。」

    「不想唱就说不想唱给我听呀，怎么可能不会唱歌？」

    「......你真的要听？」

    「嗯！快点快点，不过这是医院，你唱小小声就好了。」

    「咳咳，那我唱囉？」

    我随意唱了两段曾经听过的歌，尽可能地将音准什么的都唱到位，只是我却看见许如笙正抿着嘴满脸胀红的，憋笑。

    「......你是在憋笑吗？」

    「噗哈哈，以皓你的音准怎么回事？怎么有办法没有一个音是在拍子上的啦，哈哈......」

    「我刚刚就和你说了我不会唱歌......」

    「好啦，那我道歉！为了展现我的诚意......我唱给你听？」

    「嗯，好。这个道歉我接受，我洗耳恭听。」

    「咳咳，听好囉，我怕你没听过这样天籟的声音哦！」

    许如笙装模作样的清清喉咙，还要调整自己的表情，整个相当逗趣，如果不是我们身处医院而她还穿着院服，我在她身上丝毫看不见生病的模样，我将眼神向下沉思，就怕我不禁透露出落寞的模样被许如笙看见。

    她很认真地唱着歌，嗓音清晰乾净，令人沉醉在其中的美好。

    「好了！好听吗？」

    「很好听。」

    「你看吧，就跟你说是天籟般的声音了！」

    「是啊，我都有点懊悔现在才听见，应该要叫你常常唱歌的。」

    「我......以后可能就没办法唱歌了呢。」

    「......」

    「虽然不知道自己恶化的状况如何，但总有那么一天我会再不能唱歌、再也不能和你说话了。」

    「那就让我和你说话，我会把所有想说的、看见的都对你说。」

    「好呀！」

    许如笙的状况最初是肌肉乏力、容易跌倒，进而无法久站也无法提重物，四肢在逐渐无力的情况下，她独自一人待在家的危险就增高很多，所以她自己决定来到医院，开始她自己自嘲的米虫人生。

    只是这隻米虫还是一刻不得间，我不让她随意走动，因为担心她因为跌倒碰撞到东西而受伤，但只要我没注意而她能下床的时候，许如笙总是会积极把握这样的机会，果不其然在某次她就因此碰伤了额头。

    「......」

    「唉唷，以皓别生气嘛！」

    「和你说过很多次了，这样很危险，你老是不听。」

    「我......我只是想知道自己退化的速度有多快而已，能不能战胜这样的速度再多走一步呢？我只是这样想着而已。」

    「......你要去哪，我帮你。如笙，你有我。」

    「我知道我有你，只是我总不能老是这样......噗，虽然我也不知道我能怎么样就是了。」

    「如笙......」

    「你干嘛那个脸，我们说好的耶，不能消极啊！」

    「你刚刚那些话不够消极吗？」

    「才不是，就只是不能下床而已啊，我还能做其他事耶！」

    「嗯，我知道。」

    「你看，这是我画的图，如何？」

    「很好看，以后每天多画吧。」

    「好呀！」

    我每天除了去研究室，就是到医院陪许如笙，只是在研究室的时间越来越短，有时也甚至直接不去了，带着笔电就到医院照顾许如笙，我也曾因为这件事让许如笙和我闹了几次脾气，她害怕她自己耽误了我的人生，害怕我不能如愿念到硕士，只因为她的出现。

    关于她这个想法，也让我不高兴了几次。

    好像许如笙没办法体会我的感受，不能明白她之于我的意义和重要程度，那样不相信我的，要我后悔有她进入的人生一般，她老觉得自己不应该出现，不应该打扰我，却没有想过对于体会过这些色彩的我，要的人生只有她了。

    许如笙的身体从时好时坏到开始不断恶化，现在是已经无法下床的程度。

    医生说过渐冻症并不会造成感觉神经或智能退化，也就是说许如笙能很明白感受到那些已经失去知觉的部分正在扩散，偶尔出现肌肉痉挛时，她总是满头大汗的说着没事，然后再拍拍没有感觉部份说，至少这些地方再也不会不舒服了。

    杨愷淇很常来医院找许如笙，很多时候我也都在，有的时候她也会拖着方越一起来，我们四个聚在一起用餐聊天，热闹的时候连隔壁病床大婶都会和我们一起打闹，整间医院就属许如笙这间病房热闹的像是世外桃源，当然这是她自己说的，把自己比喻在一个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享受如仙人一般静謐的养老生活。

    许如笙每天都是笑着睡着，今天也是。

    「阿皓，要开学了，你有什么打算吗？」

    「没有。」

    「......程以皓，你真的越来越帅了，不是我要说。」

    「方越你是白痴吗......阿皓，开学以后就是大四了，是你最重要的阶段，我和方越毕业后就工作了，也没多想些什么未来目标，可是你不一样，你的研究报告现在......」

    「是如笙要你和我说这些的吧？」

    「“笙”网恢恢，逃不过程以皓法眼......」

    非常响亮的一记响声，接着就是方越不断的哀号声。我只是看着医院外的人来人往，想着每个人的心情是不是和我一样，进到了这个地方都如此沉重，却又如此渴望及希望上天眷顾留下最重要的人。

    「没有许如笙，我的人生也会走的曲折。」

    「......」

    「欸，程以皓！」

    「算了啦，阿皓现在这样根本听不进去我们说什么，让他回去吧。」

    我慢慢地回到病房，许如笙身边只剩一盏檯灯和活泼的雏菊，就像许如笙总是带给我们的活泼和向阳，我趴在病床边看着她微笑熟睡的脸庞，突然被满腔的贪心充斥了眼眶，我多想永远这样看着她，看着她入睡再看着她醒来，而我却只能在这里唾弃自己的无力。

    我睡着了，至于怎么知道的，则是因为许茹笙正在努力的替我披上外套。

    她的腿部已经无法动弹，她如果要撑起身体，除了让人帮她外，就是要用双手以及全身的力气撑起自己，我见过她这样拼命的想爬起过，明明是个轻而易举的动作，她却能做得热汗淋漓才能做到，还不包括她中间因为施力过度导致脱力而跌回床上。

    当我将眼睛稍微睁开一丝缝隙，她已经是满头大汗的拿着外套，想尽办法的拖着身躯靠近我，在奋力的将外套披在我身上，最后松一口气的倒回床上，而她却是笑着的。

    「......」

    「咦？吵醒你了呀？」

    「没有，只是为什么要这么费力替我盖外套？」

    「哦，才没有呢！你看看我还能照顾你耶，你可以不用这么累，我真的很好的！」

    「......是吗，那就继续好好的陪伴我。」

    「我......」

    「我以为这次你也会很爽快的说“好呀”。」

    「以皓，你说过只要和我有关的，你都不觉得累对吗？」

    「嗯。」

    「那你还记得，我后来和你说了什么吗？」

    「你说过的话，我从来没有忘记过。」

    许如笙小声地说着，我的记忆回到了那一天，鼻尖似乎也嗅到了海风的味道。

    『只要和你有关的，都不累。』

    『那，你会为了我好好照顾身体对吗？』

    『我不是有吗？现在不喝咖啡，也不太熬夜了......』

    『我不在的时候也是一样吗？』

    『嗯，因为我答应你了。』

    『那你要永远答应我，许如笙希望的，程以皓都会做到。』

    『好，只要是许如笙希望的，我会尽全力做到。』

    「只要是许如笙希望的，程以皓都会做到......」

    「嗯，真的记得呢！那我希望程以皓能做到以后只把许茹笙放在心里，偶尔觉得生活过的无力或是挫折时，拿出来想想她说过的话，然后鼓励自己在许如笙的心里永远是最好的，然后情绪过了就再把她放回去，不要老是放在大脑里，因为这个脑袋还有很多事要去想要去做，还要做到好好照顾自己。」

    「这是你真正想要的？」

    「是哦！我要程以皓在没有我的在的日子，一样灿烂。」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好好照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