溃散
凤信在衣柜前花了很多时间,好不容易换好衣服,在玄关拎了帆布鞋就穿,但穿了又脱,翻出一双很少穿的低跟鞋。终于出门了。 她在小巷口看见江赖静。他站在那间咖啡餐馆外边,穿着乾净舒爽,近在咫尺,他就站在那儿,就像是湖光,就像是辉映着天空光彩的玻璃帷幕。江赖静无聊地看着路上往来的车辆,凤信嘴角擒着愉悦,大步向前。 「小静!等很久了吗?」她笑吟吟地看他。面对面近距离看,更能感受出江赖静的温和,成熟男人的沉稳。 江赖静回头,看见凤信,有些愣住。她穿白t搭件单寧外套,柔和休间的灰棉长裙与米白低跟鞋。实在太可爱了!像邻家女孩一样。而且…跟他一样… 看见凤信疑惑的眼眸,他回过神,摇摇头,率先转头迈步,但步伐缓慢,身体微微侧身,等凤信跟上。 凤信与江赖静出捷运口,到动物园。 「静,你看!牠动了动了!哈哈好可爱!」凤信猛地抓住老师的手臂,跟着其他人群一起兴奋起来,仰着头看攀掛在树上的熊猫。 江赖静见她这样,轻笑出一声,他跟着仰头看,看见圆滚滚熊猫在晃动的绿叶树梢后头,他仅是点点头。 他们走走停停逛了几个馆区,走出爬虫馆,准备休息吃一点东西。 凤信心情愉悦,看着江赖静排队买东西的背影,突然有点担忧,约会开始到现在,老师好像没有玩得很开心。一会儿,江赖静在她身旁入坐,把饮料放在她面前,凤信嘴里满是食物,笑咪咪大咧咧地说,「嗯?啊哈哈我们穿一样耶!我现在才注意到。」 老师穿浅蓝牛仔衬衫,浅灰休间裤与球鞋。凤信与江赖静,一个穿单寧外套,一个穿牛仔衬衫,同样的材质,就好像在相互呼应,这样不就是情侣装的一种吗? 只见正喝着饮料的老师突然呛了一下,凤信赶紧翻出面纸给他,「小静,还好…吗?」正要拍拍他的背时,江赖静咳着撇过脸,身体闪过。 凤信有点呆住,手停在半空中,尷尬得收回。「啊…对不起…。啊哈哈这个鸡蛋糕都被我吃光了…我去买!」凤信站起来,手腕被抓握住。 江赖静着急地看着凤信,胸口泛疼。这个女孩总是在笑,怎么能让她露出这种受伤的表情? 「…对不起,我刚刚的反应太夸张了。」他低下头,有些艰涩地说,「你发现得太晚了啦!」 他的手依然握着她,凤信观察他,一边缓缓坐回去。老师或许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因为一路上一直在意着,不自在,所以方才的几个小时里一直都不太尽兴。老师是不是有点在…害羞? 听见身旁噗哧一笑,江赖静抬头,他紧绷的脸这才终于放松,露出笑容。 「你又笑了。总是这么快乐的笑容。好想拍下来…。」江赖静说着,又从袋子里把相机拿出来。 「不要再拍我了啦,拍太多了…。拍不腻啊?」凤信格格笑着拉住他的手,挡住镜头。凤信不懂,同样的东西已经拍过,为什么还要再拍呢?难道不会觉得无聊吗? 「拍一百万次也不够啊。」江赖静恋恋不捨地说着,自镜头后看向她。 真的是这样啊。 同样的景象,同样的地点,每一次经过,每一次看到,都还是会有想按下快门的渴望,怀抱着「啊…好想拍下来。」的欲望。之所以这样,肯定都是因为拍摄者对于眼前的画面心醉,有一定程度的倾心恋慕。譬如一日清晨,一株花卉,一弯海岸…。 「我拍你吧。」凤信自他手中拿过相机,凑到脸上一按。「好了。咦?老师你的脸好暗。」 江赖静靠近,「按这个小圆钮可以调整…。好了,试试看这样。」他自她手中拿走相机,转过镜头举高,一按。 「噗,表情好呆。」江赖静一看相机萤幕就笑出来,里头的画面是他们两人一同看向镜头。 「都是你啦!不讲一声就拍了…。给我看给我看。」凤信抢来看。 「等下,带你去我一个摄影师朋友家。」江赖静微笑。 凤信点头。 来到老师朋友家门前,凤信有些紧张。宽阔得像马场一样的草坪中央有一棵大千层树,花园廊道围绕着一座圆柱殿堂,高级锻铁铸花墙后是几座漂亮的欧式大房子。车道上有一辆辆不断驶进大门的黑色轿车。而且人潮超多的。 江赖静拍拍她的背,打气。「不要担心,我朋友人很好的。走吧。」 进入喧闹的大厅,右侧一扇门内是狭长的展览室,墙上掛有一列大小框架不一的摄影作品。枣红色的地毯唰地直到尽头,覆盖在大理石上,不夺走上方作品的光彩。 凤信望眼放去在场的人群都穿着正式西装礼服,她不安地低下头,双手不禁紧捏着裙子。身旁的江赖静则是泰然自若,对凤信微微一笑。 他带她走进一群人。为她一一介绍认识。几位成熟美丽的上流名媛亲切向凤信笑笑,就向对小妹妹一样。凤信拘谨地打招呼,显得有些靦腆。 「小信,这位就是我刚说的朋友,他是这里的屋主,今天是他私人摄影展的开幕日。」江赖静说。 迎面来的是一位大块头男人,双颊胖嘟嘟,看起来慈眉善目。 「江,你怎么现在才来?跟小女朋友去约会啊?」 「哈哈,展览还蛮顺利的嘛!」江赖静笑笑地说,不理朋友的调侃。 「最好是呢!」屋主嘻嘻笑笑转过身,音量变小跟凤信说话,「你看这满屋子的人哪,有一半以上的人都不是为了我的摄影作品而来的,几乎没有人在意墙上的那些才是主角。他们都是为了表面而来的,我倒是希望有人能看看我的作品。江的小女朋友,希望你能玩得开心,谢谢你来喔。」 接着屋主就走离开他们,忙着跟其他蒞临的贵宾们寒暄。听完方才的话,凤信有些宽心放松了。她与江赖静慢慢观览墙上的作品。 江赖静取了一些小餐点给凤信,在她身旁座下。 古典奢华的迎宾室内,人群或站或坐,高挑大厅内响着古典乐,前端演奏着大提琴,悠扬琴声与低语人声交织。 「喔这个甜点好好吃!啊对了,老师你还记得蓝锚饼乾啊?」 「当然囉!你不是还相信它的小故事吗?之后我们不是还去听了爵士乐?」 凤信点头,突然大笑。「啊对对,我还把老师给惹毛了。因为我超白痴的还分珍珠咧!现在想起来真的好啊噠喔!」 江赖静突然谨慎的说,「就算你…现在这样做,我也不会再生气。」 凤信顿时脑袋空白,被江赖静瞧得有点害羞。她坐立难安,胡乱乱动。江赖静跟侍者要来两杯香檳。一杯递给凤信。凤信将杯型优美的笛型杯凑近脸庞,看着杯中晶莹裊娜的香檳,一颗颗向上漂浮的细緻金色气泡。 江赖静优雅地轻晃酒杯,细细嗅闻香檳的香气,雅致地喝一口。 凤信跟着也喝一口。「喔齁齁。」她皱起眉头。让江赖静笑出来。 感觉轻飘飘的。因为这个豪华的氛围,也因为老师的笑容。凤信完全放松。她微笑地看着在场嘉宾的高雅言行举止。她从未参加过这样的场合,有些不可思议。 「老师,因为你我才会来到这种地方,今天谢谢你。这里太高级了!」 「小傻瓜,你在说什么?」江赖静无奈笑笑。 「老师,我想,酒有两种味道:甜跟苦。一种是无力回天,浇愁,用来麻痺疼痛、逃避现实,躲开无能的自己,当下很有迷幻感,飘然渐感疲惫,翌日又回到人间;第二种是吞下生活中的苦,驼着现实的那种沧桑。时间是扎满刺的雾,走过那雾之后,全身结痂的疼痛痕跡。苦,但你豪气吞下,从不间断,一口接着一杯。为生存而低头弯腰。努力的得到了成果就像傻瓜一样开心畅怀。失败被指着鼻子痛骂时,像根木头静默地颓肩听着、道歉。」 她说,「长越大,就越懂得酒的味道。想藉着酒意,来逃离这个世界,来麻痺这个痛苦…。」 为什么一个二十七岁的女孩会有这样的苦涩? 江赖静听了有些愣然,随便找了话题。「…你都喝什么酒?」 凤信忽然嗤笑,「哈哈。反正不是这种酒。」仰头一口把杯内的香檳乾掉。 在她低下头的那一动作间,凤信看见几位穿着高贵的人把手上包装纸及空香菸盒随意丢在地上。然后那群人便毫不在意地移动到别的厅堂去。 那个垃圾又被许多人踩过,在枣红地毯上飘移,最后落到墙角边。 为什么这么高雅的地方会这样?为什么这么高雅的人会这样? 盯着那个垃圾,凤信忽然感到呼吸困难。 她跟那垃圾一样。 那一瞬间,晶莹的泪水在她眨眼的同时坠落,她潸然泪下。 华丽瓦解了。假象瓦解了。 眼泪无法控制,情绪也无法控制。她站了起来,奔到佈满夜色的屋外。 江赖静跟出来,她蹲在一丛灌木边,紧握拳头。 「信、小信,你突然…你这是怎么了?」江赖静担忧地搂住她的肩头。 「…老师,老师。」焦急地呼唤,像是要赶紧说明白似的,凤信泪眼迷濛,她哭着说。「我已经跟学生时期的我不一样了,我再也不是以前的凤信了。」 她沉痛地哭着。屋内的弦乐与轻柔欢笑声依然在继续着。只有一点点灯光流洩出门外,凤信与他都在夜影里。 江赖静愣住,这句话重重地狠砸向他。她哭得很伤心,像是已经一无所有,像是很恨自己。她的人生失败得一塌糊涂。 江赖静很艰难地压抑自己的内心黯然。他心痛地喃喃开口,「你…过去六年到底经歷了什么?」江赖静心疼地一把把凤信搂进怀中。 他低声安慰她。他一直说着,一直抱着她。那句话像一阵轻柔的风,回盪在耳边许久。 「没关係,没关係,只是长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