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书屋 - 科幻小说 - 日月重光在线阅读 - 第二章 列车疑云

第二章 列车疑云

    西元二○一○年五月三日

    晚间九点的斗六火车站,天空中飘着细雨。雨已经断断续续下了一星期了,溼热的空气已经略带霉味,这是梅雨季节里常见的天气型态。

    我是蔡澐杰,一位在台南就读统计学系的大三学生,刚结束了每个月固定一次的返家团聚,正准备搭乘火车返回学校的宿舍。

    月台上,星期一晚间的候车旅客并不多,多数人都已在前一天返回工作或求学的县市,即使是通车的学生或上班族,这个时间也大多已经回到温暖的家。这是我为何星期一不排课的原因,因为不用在星期天挤火车,如果再刻意挑选晚一点的班次,就可以不用处在駢肩杂沓的环境里,我讨厌那样的环境。

    我走到月台尾端,在靠近末节车厢候车区的等候椅上坐下,把手中的车票与火车时刻表收进polo衫的上衣口袋中。一般人对于这种乘客数不多的车次,多数会选择在月台入口处附近候车,上车后有空位就坐。我则是习惯选择乘客相对更少的头尾车厢,好拥有一段安静、不受干扰的旅程。更何况我的座位本来就在倒数第二个车厢。

    我等待的是还要三十分鐘才会驶进车站的南下莒光号525车次列车,这么早就到车站候车也是万不得已的。南投市并没有火车直达学校所在的台南市,一般人通常会先北上台中市,这样就有台铁、高铁或是国道客运等多种大眾运输工具可以选择。不然就得像我这样,搭乘客运到斗六市再转乘火车,但是客运与火车的时间实在很难衔接得刚好,所以在火车站等上半个小时是常有的事。

    我将背包往右边座位放下,从中拿出一叠前一天的各家报纸。其实每家报纸我都只留存其中一张,因为我只对某一页的报导感兴趣。其中几份报纸昨日已在家里详细阅读过,我抽出另外几张还没阅读的,打发这半小时的等待时间。

    即使有了高速铁路,我仍旧习惯搭乘台铁火车,甚至有时还刻意选择莒光号列车。我从不认为「快速抵达目的地」是旅程的唯一目标,旅程途中有许多美丽的景物更值得放慢脚步去体会;就算没有景色可欣赏,旅途所耗费的时间也不致于虚掷。以此刻来说,从候车一直到列车抵达台南的这两个小时里,我正好可以把手上这几页报导阅读仔细。

    这两天以来我只在意一则新闻,而这几页报纸的共通点,就是全都刊载着这则新闻的相关报导。

    五年前,在台南市长的奔走下,市政府与成功大学等数个官学机构,筹备復原三百多年前郑成功驱逐荷兰人时所使用的戎克船。这艘「台湾船」终于在今年的「郑成功文化节」,五月一日当天在安平港举行了下水仪式。

    这几页报纸都有与郑成功文化节以及台湾船有关的报导,我打算把它们带回台南宿舍,剪贴到剪报收集册里。在这个什么东西都电子化的时代里,除非像我一样「怀旧」,否则现在应该很少年轻人还有简报的习惯吧!

    第一张报纸的新闻专栏里写道台湾船龙骨的取得过程,文章旁刊登着揭开船首「龙目」的仪式照片,照片正中央拉起红幔的,就是台湾船復原计划的推手许市长,红布下方一个内黑外白、宛如眼睛的圆,就是龙目。

    因为府城特殊的歷史地位,台南县市将在明年合併升格为直辖市,现任的许市长也将同时卸任,转战立委。获得许市长所属政党提名为合併后第一任市长候选人的,是照片中站在许市长身旁、一起拉起红幔的赖立委。这位曾是医师的年轻立委,根据系上民调中心最近一次的民意调查,这位赖立委目前的支持度相当高,如果没有意外,他将成为升格直辖市后的第一任台南市长。

    虽然我主修统计学,但从小就对歷史与古蹟有着浓厚的兴趣,特别是与郑成功有关的歷史。当初选填大学志愿时,就刻意选择这个到处留有郑成功遗跡的城市,以及这所以郑成功命名的大学。就连参加社团,也选择了「台江文化社」。

    上个暑假更埋首学校的图书馆十多天,阅读与郑成功相关的歷史书籍,主要是连横的《台湾通史》、杨英的《从征实录》以及江日昇的《台湾外记》三史书。

    其实统计与歷史有时还真觉得有些相似的特徵。统计必须在数据中整理分析,呈现出隐含在数字背后的资讯;而歷史则是在史书中抽丝剥茧,勾勒出埋藏在文字之中的事实。这两者多少与我喜爱的推理小说异曲同工,都必须在晦暗不明的线索中,推理出「真相」。

    统计与歷史当然也有截然不同之处。统计总是能找到方法让庞大、繁杂的数据透露出与事实最接近的资讯,但歷史事件一旦成为罗生门,除非人类真能穿越时空,否则就会像是一件兇手已死亡的谋杀案,真相将永沉大海,成为无解的悬案。

    我是在迷上推理小说后才开始喜欢歷史的,歷史本身就是一个由无数悬而未决的事件所组成的大谜团,研究歷史就犹如神探办案一般,必须在史册古籍的蛛丝马跡之中,推理出真相。就如同福尔摩斯所形容的,「将一条绞在无色綑纱里的红丝线,把它挑出来、分离出来,使它一寸寸曝露出来。」

    而且我认为歷史还提供了一条速成捷径,能让人生事半功倍。我们往往依靠经验去应对人生中的困境,但人不可能经歷过所有的事,人生中总会面临从未遭遇过的问题,其实天底下并没有新鲜事,所有问题前人都遭遇过了,就算前人的解决之道不尽理想,至少提供了一个失败的经验,让后人不必重蹈覆辙。所以研究歷史可以将前人的经验,累积成你我的智慧,唐太宗不也说: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

    在月台等候了半个小时,莒光号525车次列车终于按照预定时间驶入车站。我将报纸整齐摺好、小心收入背包,将背包掛上右肩,起身朝即将停止的列车走去。

    正当我即将走到位于最末节车厢与倒数第二节车厢中间的登车通道,一位穿着正式得体,白衬衫、黑色西装裤与黑皮鞋,头发整齐旁分,一副业务人员打扮的中年男子,迫不及待地快步衝往登车通道。我停住脚步,打算让他先上了车。当我们就在登车口错身时,明显感觉到在他焦急的神情中,隐含着一股怒气。

    其实我感受到这位先生的焦急至少有五分鐘了。六分鐘前,一辆南下的自强号列车进站,这位先生从这班列车一下车,就急急忙忙地走到了末节车厢的候车区。接下来的时间里,这位先生就焦躁地在月台上来回踱步,期间还不时抬头看看月台上的电子看板,每次一看完就流露出不耐烦的神色。

    原本专注在报纸上的视线,突然被他那来回踱步的身影所影响,总觉得他踱步的样子,像是在反覆思考着什么难以决定的事。

    登上列车后,这位先生并没有立即打开车门进入车厢,而是站在最末节车厢的门前犹豫着,似乎他刚才在月台上踱步思考的,就是在决择该进那个车厢?

    我不经意地瞄了他一眼就转向另一侧,走过洗手间进入前一节车厢。原本我也是打算坐到最末节车厢的,但因为那个奇怪的男子挡在车厢入口,而且想想两节车厢的人数应该差不了多少,所以最后还是决定坐回车票上指定的座位了。

    一进车厢,视线扫视了一周,乘客果然不多,大概不到座位数的五成吧!两两併排的座位上,不是空着的,就是只有其中一个座位有乘客。也不刻意寻找车票上指定的座位了,就近找了个后排靠窗的座位坐下,将背包放在旁边的空位上。

    我并没有拿出报纸继续阅读,而是注视着窗外,打算让脑袋稍微沉殿一下。车窗外的景物开始快速地向后捲去,当列车驶离市区之后,列车外就只剩下那足以吞噬一切的黑,这时的车窗玻璃反而清晰地映照出自己的影像,人在黑暗与寧静中果然最能看清真实的自我。

    车窗外持续着一片深邃神秘的黑,彷彿正穿越一道看不到尽头的隧道,一道任凭列车如何高速行驶都穿越不了的隧道。但这段横越台湾最大平原区的铁道,是不会经过任何隧道的,更何况还是这么长的隧道。不停滴落在车窗上的雨点,提醒了我列车其实并不在隧道里。

    当列车再度驶入另一个市区,在夜间尽责发光的路灯照亮下,车窗玻璃上映出櫛比鳞次的房舍剪影。原来刚刚所穿越的隧道,贯穿的是由黑夜所构成的山脉。

    就这样经过了数次市区与郊区的交替,列车在五十分鐘后停靠新营火车站。

    当列车再度起动,缓缓加速离开新营火车站。我从邻座的背包里拿出了本推理小说,是昆恩探案系列的《西班牙岬角的秘密》,艾勒里?昆恩正找寻着那个「失落的环结」。正准备阅读,此时列车长的身影出现在突然打开的车厢前门,开始了他验票的工作。

    验完这一节车厢最后一位乘客的车票,列车长打开我身旁的车厢后门,往本列车的最末一节车厢走去,继续完成他最后的验票工作。

    不到一分鐘后,只见列车长从本车厢后门匆匆忙忙穿越走道,往前门快步走去。过程中列车长不断地向着手中无线电对讲机说话,神色慌张地似乎在联络着什么紧急的事。

    列车长并没有离开这节车厢,他在走道中央站定了脚步,继续着他未完成的通话,最后在持对讲机的右手垂下同时,神色颓然地在走道旁的一个空位上坐了下来。十分鐘后列车减速驶进了隆田火车站。

    就在列车即将静止在月台旁时,月台上早已等待的二、三十名警察同时步上前来,员警似乎以二至三人为一组,每隔一个车厢的距离佈署一组员警,把守住每个上下车的通道。其中还有两、三位带着急救器材与担架的医护人员,就待命在靠近末节车厢的月台。列车一停妥,这几位医护人员就在员警陪同下,走向了最后一个上下车的通道。

    列车长在列车静止后起身朝最末节车厢走去,有一位乘客起身拿行李,打算在这一站下车,走到车厢前门却被突然出现的两位员警挡了回来,被迫坐回了原来的座位。我注意到后门外似乎也站着两位员警。

    就这样过了十点三十二分的发车时间,列车仍然文风不动。

    十来分鐘后,身旁的后车厢门突然打开,列车长陪同两位员警走回了车厢。我抬头看向这两位警察,注意到走在前头那位年纪稍长的警官,就在我和他眼神交会到的瞬间,马上认出了这名警官的身份。

    这位柯培文伯伯年约五十岁,是我父母亲的朋友。柯伯伯曾派驻南投县警局,和我们家做了好几年的邻居,后来转调到台南担任分局长,举家搬离南投之后,有好几年的时间没再见过面了。九二一地震发生后,柯伯伯夫妇曾经来到我家探视,那也是我最近一次见过柯伯伯,想想那都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

    柯伯伯虽然皮肤黝黑、身材瘦小,却给人一种精明干练而且沉稳的感觉,精神抖擞、双眼有神,脸庞线条有稜有角,却总是掛着和蔼的微笑,是位容易与人亲近的长者。

    柯伯伯也几乎在同一瞬间认出我来,对我报以微微一笑。我则按捺住想向柯伯伯寻问心里疑惑的衝动,仅微笑点头回应柯伯伯。

    柯伯伯与另外一位员警走到车厢中央,开始向乘客说明列车不行驶的原因。

    「各位旅客,我是台南警局的分局长柯培文,非常抱歉担误大家的时间,本列车发生了一些状况,不得已要在这个车站停留一小段时间,警方会尽全力排除状况,不过在此之前,有些事或许在座的各位有人能帮得上忙,如果有谁在使用洗手间时,有看到最后一节车厢发生什么不寻常的事,或是听到什么奇怪声音的,麻烦与警方联络,谢谢。」

    柯伯伯说话的抑扬顿挫,总是给人正气凛然的印象,他一说完话,列车内随即起了一阵骚动,许多乘客开始窃窃私语,猜测着最后一节车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其他车厢或许也有其他员警在进行相同的说明与询问,但从分局长出现在本节车厢这件事来看,警方应该是把调查的重心锁定在这节车厢。这里最靠近事发车厢,如果真有人发现最末节车厢发生了什么不寻常的事,那这个人是本车厢乘客的机率当然是最大的。

    车厢内的乘客继续窃窃私语,但没有人向警方提出任何具建设性的资讯。

    我以眼神向柯伯伯示意,表达我想和他谈上几句话的希望。我实在很想知道最后一节车厢到底发生什么事,但我不好站起身走向柯伯伯询问,这一举动绝对会成为整个车厢所有乘客目光的焦点。

    柯伯伯似乎意会了我的请求,开始假装漫不经心地踱步,朝车厢后方走来,列车长与另一位员警也跟着走了过来。

    「柯伯伯!隔壁车厢发生了什么事吗?」

    「警方接获通报,列车长进入最后一节车厢准备验票时,发现一位乘客腹部满是鲜血,整个人瘫倒在最后一排的座椅上,我先要求把这一列车就近停靠在隆田站,再派了员警把现场封锁起来。刚刚和医护人员做了初步勘验,已经没有生命跡象了,现在等法医与鑑识人员过来。」

    柯伯伯看了身旁列车长一眼,压低声音简单叙述了一下状况。

    「那节车厢没有其他乘客吗?」

    我很惊讶在这么一个公共空间里,竟然发生了兇杀案。

    「没有。」柯伯伯摇了摇头。

    我想起了在斗六火车站那个和我一同上车的男子,但并没有向柯伯伯提起这件事,毕竟没有任何值得怀疑的事实,那个男子有可能已经在斗南到新营之间的任何一个火车站下车。

    这时那位和柯伯伯一起进入车厢的年轻员警走过来在柯伯伯耳边说了几句话,接着两人同时看向年轻员警身后站着的一位年轻女性。

    我认得那个女孩子,她和我是同学校的学生。

    这学期我选修了一门「台南市古蹟」的通识课程,这个女孩子也是这堂课的选修学生之一。虽然第一堂课大家曾经自我介绍,但我实在记不得她的姓名,只想起来好像是位中文系大学部一年级的学生,而她的外表也确实符合一般人对于中文系女学生的刻板印象│古典而儒雅。没有染烫的黑直长发扎起马尾,鹅蛋脸上的五官清丽秀气,细细眉毛底下有双乌黑明亮的大眼,双唇虽然小巧,但也不致于太薄。皮肤白皙,身材不高却相当匀称,有着与肤色不太相衬的运动员健美体态,身上穿着一般的牛仔裤与一件粉红色的薄运动夹克。如同外表一般,在课堂上的言谈举止也是散发着温和文雅的气质。

    这位同学也认出我来。嘴角微扬,算是对我打了招呼。

    「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你说你的座位本来是在最后一节车厢?」

    柯伯伯拿出笔记本和笔,率先发问。女孩先用点头回答了柯伯伯的第二个问题,再接着说:

    「我叫林毓璇。毓是钟灵毓秀的毓,璇是旋风的旋再加玉字旁。」

    我恍然大悟,果然不是个常见的名字,难怪刚才怎么也记不起来。

    「我在彰化车站上车,当时车厢内已有三名乘客。一位是个满脸落腮鬍、挺着大脾酒肚的壮硕男子,另一位则是穿着整齐乾净白衬衫与黑西装裤,长相斯文的男子,虽然这两人的外观形成强烈对比,但彼此似乎熟识。当时车厢内包含我在内不过四个人,这两个人却挤在最后一排相邻的两个座椅上,我一进车厢就看到他们两人在激动地讨论着什么事。还有一个人就是坐在那边的那位先生。」毓璇说。

    那个叫毓璇的女孩子边说边伸出手,指着前排一位穿着绿色t-shirt的男士。

    两位警察以及后排几位听到这段对话的乘客,都不约而同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伸长脖子望了过去。

    「那么林小姐想提供的讯息是?」

    柯伯伯边在笔记本上记下刚才毓璇所说的话,并示意她继续往下说。

    「哦!那两个坐在一起的男子,他们的谈话的声音愈来愈大,后来几乎到了激烈争吵的地步,其中那个落腮鬍男子讲话真是粗鲁鄙俗到了极点。前面那位先生受不了他们两人的争吵,于是带着行李离开那个车厢。不晓得这算不算警察先生所说的『不寻常的事』?」

    这也难怪,柯伯伯并没有对其他乘客说明隔壁车厢到底发生什么事,其实不好判断怎样的情况才叫做「不寻常」。

    柯伯伯向身旁员警交代了几句话,才转回头继续问话:

    「那可以请问林小姐是什么时候坐到这节车厢来的吗?」

    柯伯伯应该是要警员向那位身穿绿色t-shirt的男子查证毓璇所言,那位警员在听完柯伯伯的交代后,就往前朝那个男子走去。

    「如果只是争吵,那我还不在意。可是到员林站后,那个斯文男子怒气冲冲地下了车,这时车厢内只剩下我和那个落腮鬍男子,也不见其他乘客进来。我觉得这样很可怕,才跑到这个车厢的。」

    这时身穿绿色t-shirt的男子转头朝这边看了看,接着回过头对那位年轻员警点了点头,脸上表情流露出一缕不悦,似乎在责怪毓璇的多事。

    「在员林站下车了啊!那这样兇手不是他囉?」

    柯伯伯听完毓璇的回答,抬头闭眼,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

    「这么说来,被杀害的是那位落腮鬍男子囉?」

    我起身挨近柯伯伯,对他说出我的猜测。

    柯伯伯被我这么一问,把他从沉思中拉回现实,微微点头证实我的猜测。

    「谢谢您!林小姐。可以再麻烦你在笔记本上留下你的连络方式吗?后续警方如果还有需要林小姐协助的地方,会再与林小姐联络。」

    柯伯伯不等毓璇回答,就把笔记本连同笔一起塞进毓璇手里。

    毓璇写完顺手把笔夹进笔记本里,递还给柯伯伯后点头示意,就回到她原先的座位坐下。

    刚才向穿着绿色t-shirt男子查证的警员回到了车厢后方,向柯伯伯点头嘀咕了几句。

    「总之先请员林站调阅监视器画面,查看是否有位穿着白衬衫、黑西装裤的男子在员林站下车。再让各节车厢顾守的员警登记乘客身份,之后就把最后一节车厢与列车分离,留在这里等法医和鑑识人员的勘验与搜证吧!我们再把这些乘客扣留在这里,恐怖就要引起民怨了。」

    柯伯伯向列车长以及身旁的员警交代了几句话,两人不约而同开始讲起对讲机。应该是一人联络站务人员,另一人向其他员警下达指示。

    在柯伯伯向车厢其他乘客说明了隔壁车厢发生兇杀案之后,就与年轻员警开始由前排查验起乘客的身份。得知事情原委的乘客,当然免不了再起一阵比刚才更加喧哗的骚动,但是若不明白告知事情原委,想要顺利地查验乘客的身份,恐怕会遇上不少的阻力吧!

    这段时间倍感无聊,但我已经完全没有继续看书的兴致,于是拿出放在上衣口袋的列车时刻表,没有目的地随意瀏览着。在我疲倦的双眼底下,小册子上头那些密密麻麻的站名与时刻,彷彿正在跳动着。

    大约十分鐘之后,警方查验乘客身份的工作接近尾声,柯伯伯与另外那位员警都走到了车厢后排。此时列车长在听完对讲机后,向正走到我座位旁的柯伯伯说了几句话。

    「员林车站出口闸道的监视器拍到了一位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的男子,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人,但还是必须让那位林小姐指认过,毕竟这样的穿着打扮是很平常的。」柯伯伯说。

    本应该轮到要查验我的身份,但柯伯伯并没有要求登记我出示身分证,反而是告知了列车长转达的消息。

    「若真的是他,我们还没找到可疑的嫌犯,倒先排除了一个可能涉案的人选呢!不论如何,我们警方还是会找到他,釐清几个问题。」

    柯伯伯说着,嘴角现出了一抹苦笑。

    在这种开放空间,如果没有任何目击者,要追查到嫌疑犯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这么巧合,从员林站之后就只有死者一个人待在最后一节车厢,那么从员林站到兇杀案被发现前的任何一个车站,兇手都有可能上车杀害死者,然后再从容下车离开。

    (就如同那位在斗六车站和我同时上车的男子!那位穿着「白色衬衫、黑色西装裤」的男子!)

    我的思绪像被冻结一般,瞬间停格在那个男子站在最后一节车厢门前踌躇的画面。第一时间听到毓璇和柯伯伯对话时,我并没有联想到那位和我一起上车的男子,因为白衬衫、黑西装裤的装扮实在太平常了,一时半刻间也就没有留意到两者可能的关连。

    我低头注视着手上的列车时刻表,与莒光号525车次间隔三个栏位的位置,有列自强号145车次的发车时刻吸引了我的注意。那行数字在车厢内灯光的反射下显得闪闪发亮。

    「柯伯伯!我建议最好再调阅员林车站入口闸道的监视器画面,看看这位和死者争吵的男子是否再度进站。」

    我给柯伯伯看列车时刻表,并解释说:

    「本班列车是在八点五十分左右停靠员林火车站的,在九点零一分有一班自强号145车次的列车从员林车站发车,十分鐘左右的时间,出站后再买票入站,要搭上这班自强号列车可说是绰绰有馀。这班自强号虽然比本班列车晚从员林站发车,却更早抵达斗六站,兇手可以在斗六车站下车,五、六分鐘后,刚好可以再回到九点三十分从斗六站发车的本班列车。兇手在行兇后可以从斗南到新营间的任何一个车站下车。」

    我对柯伯伯说出我的推论,同时也告知他确实有这么一位与毓璇描述相似的男子,在斗六车站上了车。

    柯伯伯听完,紧急联络台铁站务人员,要求调阅员林至新营沿线,每个火车站的监视器画面。

    没多久,在将最后一节车厢与本列车脱勾后,这班在隆田车站停留了半个小时的列车,终于在本该抵达台南的晚间十一点,缓缓驶出了隆田车站。

    这个意外的事件在一个星期后有了结果,警方靠火车站的监视器画面找到那位嫌疑男子。在我和毓璇经歷了「那件事」之后,警方找来我们两人指认,确定他就是毓璇所说的那位与死者争吵的男子,也就是那位在斗六车站和我一起上车的男子。

    嫌犯辩称八点五十分左右在员林车站下车之后,就改搭乘另一班九点零一分自员林发车的自强号145车次列车继续南下,并没有在九点二十四分,该班列车抵达斗六站时下车。

    虽然我指认嫌犯在九点三十分再度上了当时停靠在斗六站的莒光号525车次列车,但因为仅有我个人的陈述,并没有监视器拍到嫌犯在斗六站下车再上车的画面,所以第一时间嫌犯坚不吐实。直到警方将无法辩驳的关键证据呈现在嫌犯面前,这才突破了心防。

    嫌犯再度回到莒光号525车次列车之后,在最后一节车厢门外踌躇犹豫着,直到列车过了大林车站,嫌犯才下定决心走进车厢,此时车厢内仅有死者一人。对于嫌犯来说,这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不幸。有幸的是,嫌犯可以如他所愿,结束那位被害人的性命;不幸的是,嫌犯也因此铸下了难以挽回的错误。

    由于嫌犯在行兇之后急着离开现场,因此匆匆在民雄站下了车,以致于犯下了致命的错误。民雄车站的监视器画面也拍到了嫌犯出站的画面,但该班自强号145车次列车并没有停靠民雄车站,若真如嫌犯宣称他在员林站之后,就改搭乘自强号145车次列车,并没有回到莒光号525车次列车,那嫌犯是绝不可能在民雄车站下车的。

    ※

    夜间十一点三十分,我和毓璇一同走出了台南火车站的后站大门。台南天气异常清朗,好像梅雨季节与这个地方完全无关一样。

    我和毓璇前后走在大学路上,右手边一栋高楼,左手边就是光復校区的运动场。

    在到达光復校区大门前还有一小段路,我想总该聊点什么,于是转头礼貌性地微微一笑,对毓璇说:

    「你这学期的通识课是选修「台南市古蹟」吧!我也是这门课的同学。」

    「我知道,刚刚在火车上就认出来了,只是我不太记得你的名字。抱歉!」

    毓璇回答,同时也回礼式地对我微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丝尷尬。

    「没关係!我叫蔡澐杰,杰就是地灵人杰的杰,澐比较少见,是三点水再加风云的云。我爸说我命中缺水,是龙困浅滩的命格,所以加了三点水。有了水,龙才能飞昇入云。是统计学系三年级的学生。」

    「嗯!你好。我叫林毓璇,我想你刚刚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中文系一年级的学生。」

    「我们的名字还有点关係耶!钟灵『毓』秀指的就是能匯聚灵气、孕育『杰』出人才的环境。」

    此话一出口,我立即后悔了。这句话实在愚蠢至极,所以我只好赶紧思索着该如何扳回颓势。

    「明天上午台南市古蹟的课程不是要去参观开元寺。你会去吗?应该会点名吧!」

    我刻意加强了「点名」两个字的语气,有意提醒毓璇千万不要做出「翘课」的决定。

    「应该会吧!可是我没有机车,骑脚踏车要花点时间,所以明天必须提早出门了。」

    「哦!我可以载你啊!不然我们就约在胜利路上那间卖葱饼的早餐店好了,我几乎每天都在那吃早餐,我们吃完早餐再过去。」

    不晓得是我抓住了机会,还是毓璇故意给我机会,反正最后我们就此约定隔天由我载她前往开元寺。

    走到了光復校区大门口,我实在还不想这么快结束这场邂逅,于是想到了一个延长的方法。

    「现在这么晚了,我陪你走去胜利校区的女生宿舍好了。」

    「谢谢!」

    既然毓璇没有拒绝,我也就没有转进光復校区。于是我继续沿着大学路,和毓璇一起往胜利校区走去。

    「对了,现在的学生好像几乎都不这么打扮了。」

    毓璇说着,指了指我眉心的位置。

    不晓得她指的是我的头发还是眼镜?眼镜应该没有问题,虽然是有点老气的黑色胶框眼镜,但却是现在年轻人最爱的復古款式。难道是我的发型有问题?

    「就是学生头发型配上黑框眼镜,有点像.…嗯…」

    毓璇想了一会儿,才搜寻到一个她认为与我外型相似、而且是我们应该都认识的人。

    「张雨生。」毓璇说。

    我笑了笑,对此提出了一个可能的解释:

    「从小学以来,张雨生一直是我的偶像,小时候觉得那模样就是心目中大学生的形象,斯文又充满哲人气质,或许因此投射到自己的装扮吧!」

    的确,张雨生的歌声几乎陪伴我度过整个童年,他以独特的高亢嗓音詮释那充满单恋情怀的歌曲,相信是当时许多情竇初开的五、六年级生的共同回忆吧!

    毓璇听了这话微微一笑,那微笑很难解读,像是觉得有趣,又像是觉得难以理解。不过至少她这次的笑容显得自然而不拘谨。

    就这样,我陪着毓璇走到了胜利校区的女生宿舍大门,互留了手机号码,以便隔日早上联络,这才独自一人走回位于光復校区的男生宿舍。

    那一晚,我满心期待着隔天开元寺的参访课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