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书屋 - 都市小说 - 陋篇(古言,NP)在线阅读 - 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合一)

阿噎留在世上的一口气(三合一)

来,抓住千年的肩膀:“你还是和你祖父一道,不要涉世,听我的话。”

    “那么父亲又在做什么?”

    “绘画。”

    千年摇头,抱住公冶国师的胳膊:“父亲,我不信祖父,只信你之‘人定胜天’,我已经开始物色了,一定能找到有心有力的伙伴,扭转国命。”他几乎要请公冶国师和他同去横县,一观不凡的少年。然而这时台下来人。

    “不好!真不好!皇后情绪激烈,发噎以后翻白眼,流鼻水,浑身痉挛。几位夫人说,大事降临时,需有国师在场,请国师去。”公冶国师匆匆去了。千年扶着画,向父亲的背影下决心。

    不久后的一个白天。息再步入县道。

    记不清第几次尝试,总之俛眉子已经叫停:“行了,你就这些本事。那根橑也快倒了,如果今天还不能驱散蚁群,便拿我几卷字义和物名,重新乞讨去吧。人需量力,连蚂蚁都奈何不了的人,读大学大道,也不见得有什么用。”

    息再习惯俛眉子的贬损,或者说,他的性格悄然改变了。从前眦睚必报的坏小子,如今像沉水,不易起波澜。俛眉子嘲弄他,他只顾刷灶;等俛眉子说累了,他才洗手出门。

    “上哪去?”老人伸着脖子,隐隐地失望,“哼,你要放弃。”

    “不放弃,我再去试试。”

    息再到直木处,直木已经摇摇。

    他负手绕着木头转,蚂蚁在脚边行进,首尾相接,逐渐远去。小坡上抽发新木,蚁群消失在青翠中。

    息再忽然想看它们的去处。

    他越过小坡,走溪路回到县城,路上有人在抚掌,有人在抹眼泪,给了息再好与不好两种预感,他无暇去想人们被何事感染情绪,只当自己太久没有正常的生活,看什么都稀奇。

    过城来到野外,他远远看见蚁群穿山,就要赶去。

    “恶兆可多嘞,什么蚂蚁,蝗虫,蝮蛇,样样都要管,日子就没法过。”县人开荒归来,阻拦息再。息再只能绕到人烟稀少处,追着蚂蚁走。从某一刻起,他身边再无农田水利,反应过来时,已经置身两县的驰道中。

    一驾传车飞过。车夫赶马,像是疯了。

    又一匹驿马冲来。驿卒双眼通红。

    息再避过他们,终于看到蚁群的尽头。

    带给他百日辛苦的魁首,爬得很慢,身后绵延小蚁,只循它的方向前进。

    息再觉得自己荒唐,进而想到一切忍受蚁群祸害的人,都很荒唐,大家紧盯蚂蚁的出处,不然就是守卫直木四周,从来没人处置头蚁。

    息再喘着气,去摁头蚁,失手,还被后来的蚂蚁咬——他跑了太远的路,神思倦怠,汗湿到衣襟。

    不过这类似处决的场面,还是让他快意。他终究摁死头蚁,将尸体摁进砂石。咬人的蚁停下来探,后来者居上,真正的蚁附来了,壮观如潮。

    息再简直无处落脚。

    他觉得恶心,同时在笑:孩童的笑,第一次出现在他脸上。

    “快将它们拂开。”身后有人在喊。

    是俛眉子。他拄拐,脸色极差。

    一路追来,老人几乎耗去半条命。

    息再拂开堆迭的蚁群,甩净手:“现在我可以读书了。”俛眉子抹一下眼睛:“是,我以为你要放弃。”

    两人身后,被人称作恶兆的蚁群溃散,失首的虫子逃进道路两侧,一条完整的驰道现出土色来。

    俛眉子忍住哽咽:“你这小子,还算有点耐心。”他真的看不起息再,当下也是真的动容,想要揽他,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原来驰道上有小车,近了,里面钻出公冶千年。

    千年眉眼有哀色,看到息再,转为喜色:“你是能杀死头蚁的人。”满腹心事,到再见时才能吐露。千年便去携息再的手,想将无限的未来说给他听,却发现他直望着驰道,像座雕塑。

    更远处还有人。

    那人在行尘里徒步,走到彼此都能看清面容的地方才停。

    公冶千年认出他:“肖居室。”

    肖不阿没有回应,看着息再,泪如泉涌。

    凭着对世道的敏感,息再错以为肖不阿是他父亲。蚂蚁在手面上爬,被他捻死。

    “你——”

    “你母亲死了,你母亲已经死了。”肖不阿忽然扑过来。息再躲闪不及,被他抱住。

    十年前是襁褓与青年,十年后是幼童与成人。不变的是两人的态度:肖不阿六神无主,孩子一样;息再被他抱着,却像被他依靠。

    孟皇后死了。反复的病情后,她于某日午夜惊起,胡言乱语至平明,咽了气。

    余数不多的日子里,她被惊疑和恐惧所扰,形态如骷髅,五感不分明,几乎等同于死亡。有人靠近,她就打闹,等人不堪惊吓跑开,她才伏在被子里哭。有宫女说,皇后高热时,曾向文鸢公主道歉,四肢发麻时,又痛苦地念着“母后就像头妖怪”。

    弥留之际,她在后梁帝怀里,听后梁帝叫她“好阿噎”,反着水。她的眼还有神采,焦急地寻找,终于找到殿柱后的肖不阿。

    “真没出息。”她想要这样说。

    然而脱口而出的是:“希望我儿又温柔,又坚强。”她没声,后梁帝也没有做出皇后薨逝的判断。肖不阿却抵着殿柱,恸哭起来。

    皇后就在这样一阵哭声中下世。

    肖不阿过于悲痛,终于引来后梁帝的注意。他只好击地,到手足流血:“悲乎楚王,年不过舞象,已经失了母亲。”肖不阿的大半神魄,随着孟皇后的死而消亡。体肤之痛,甚至不能让他变色。

    或许看他真切,后梁帝指他的额头:“你这样关心楚王,往后别为居室。我给你一处地方,许你自筑殿堂,楚国恰好缺相国,就由你来做。”黄门请后梁帝走。后梁帝还在等肖不阿的回复。

    有人踢了肖不阿一脚,肖不阿连忙称喏。

    过后他看,原来是公冶国师……

    肖不阿寻人,从一县找到另一县,乡里之间游荡。他有信心一眼认出她的骨肉,却因为想起她,心头如割。她看不起他,不让他靠近她的孩子。但如今,肖不阿只能向为魂的她寄语:椽栾,你不要怪我。

    他抱着息再,将实话说出。

    一旁的公冶千年和俛眉子已经失声。

    震惊过后,千年抬起凤眼,重新认识息再:灵龟吐数,风车转动,天意让他与息再相遇,之后两人相投,则是更胜天意的人为:千年这次下决心,绝不会改易,要请眼前人相助,要让他入仕,参政,掌权,控制边廷,以他的聪明,道路有千万条。

    另一边,俛眉子面如土色。

    千年或许看到了崇远的未来,而他则着眼于现在:毫末出身的人,凭借本能,活得有尊严,直到今天才得到为人的道理。强烈的性格会颠覆他,谁也不能帮他修正。

    俛眉子捡起手杖,走到息再身边:“如何,你还想要求学吗?”

    “要,我保住了那根橑,请俛眉子教,”息再不改面色,从肖不阿怀中脱出,对三人说,“今天的事要保密。”

    他走前,三人走后,看他指上有头蚁的血,脚下有丰满的影。

    俛眉子取下岩石里的所有书籍,闭门谢客,教了息再三年。

    他是个俗人,更是个才隐士,为师第一天,就问息再,万类与王政,想学哪一边。

    息再昂首说两边,俛眉子便让他泛读,释名,章句,韵律,说经……在荀杉处学过的东西,通通从头学起;又让他对策,内外治,勤荒政,礼物封禅,任将功劳,学校选举,赋税屯田……夜里师生二人以滩水润笔,坐对仙道与鬼神;到群书各有所出,他再让息再读史,三年将尽,息再取来当初为荀杉所做的地图,补全了西北边境与楚国腹地。

    后梁全境在他笔下。他起座,身形已经盖过地图。

    “听说,蚩尤大旗现世,国朝将有战争。”

    与千年的会面在清晨。

    “是,如果战事起,我与我父亲有安排,你且安心读书。哦,楚王结束大孝,传出要入省的消息,如果传言是真,我可有一段时间出不了宫。”千年踌躇满志,忽略了身边人的变化。

    等他离去。息再才坐在岩上,冷冷地发笑。

    他这副样子,仍然能见出是十数年前在昌山吃铁渣的幼童。不过,他实是帝后之子,原本的第一宗室子,而非人言的野种,过去的苦与侮辱,争强与反抗,本来空洞洞的,如今都有意义。息再早就起了一步登天的心。

    如今时机成熟,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路程。

    俛眉子在岩下看他,叹了口气。

    明媚的午后,老人到灶台下掏热炭,吞进腹中,又划开十指,浸泡在污水里。

    到晚间息再入庐时,俛眉子已经成了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的废人。

    “我是外人,偶然得知你的身世,于你是个隐患。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了。”俛眉子留个字条给他,面壁睡觉,任由息再如何摇晃,也不转身。

    许久,他感受到耳畔有附着:“老师,我今日道别,今后另有打算,不能让人知道我的身份,所以我带刀,本想杀你。”

    “你这小子!你放过我!”俛眉子无声地嘶吼,踢他出门。

    息再在庐外拜别,俛眉子在庐内喝冷水。师生都落泪。远处的直木折了。

    “楚王。”

    “神王。”

    息再去找浡人,走在街上,他发现风闻快,如今各处都是人言的“楚王”。

    真正的楚王慢于风闻,半年以后到达。象车载他,香尘逐他,斗牛紫气照耀他。他的仪仗从左冯翊过,辉煌灿烂,几乎一切不得台面的东西,都因他的光芒散退。

    实际上,省中组织追捕和屠杀,为楚王辟净地。三辅地区早就被清理。

    息再也险些被清理——他舍去从前的一切,又开始要饭,碰到城卫,城卫说乞丐不得上街,准备捅死他。息再便露出面容,得到一顿梳洗和一套衣服。

    他穿着丝麻衣服,随人流,追象车,听到最烈的欢呼声,才看车上。帷幔飘起,双凫让路,楚王的美入人眼,落在后梁人心中,成为梦。

    息再默然地看,像对镜,没什么好看。

    他转头,招呼浡人。

    与楼船士生活的几位,并与游徼生活的几位,听他安排,跟上楚国的队伍。等到楚王自省归去时,他们将悄然随行,到楚国两翼东海、长沙郡生活。

    安排妥当,息再要走,又看一眼:楚王在秋色里。

    为迎接王,道路设得很宽,左尉的兵马来去,驱赶人群,不使其滞留。街上不时变得空旷。息再走着,偶然抬头,见到街对向一人,便驻足,换条路。

    那人气笑,过街来捉他:“你去哪里了,为什么不跟我打声招呼?我找你半年。”

    两人拉扯,避入空巷。息再皱着眉头说“千年”,千年才松手。

    “你变声了。”

    不但变声,身形也变化。短短半年,息再长开了,肩宽与腰线,都是少年样。让千年陌生。

    更陌生的是态度。

    千年跟他讲点将:“修氏兄弟骁勇,而赵将中干,我将他们尽数点为壮士,若有战,则好运筹。”息再只听,事不关己的样子。千年渐渐喑哑:“怎么,获知身世以后,你反而失了向上的心?你曾经批评我,说我有过人处,却不善用,如今我要将原话奉还。息再,我请求你,不要堕落,和我——”

    狭窄的巷空,鸟在歇脚。息再打断千年,将他推进巷道深处,将鸟惊飞:“千年,你错了。”

    不厌的人,无一日不想向上,怎么可能堕落。

    他难得倾吐心声:“我们可以同行,但不是我助你,而是你助我。”

    千年怔怔地“啊”,想起乱蚁在息再脚下逃窜的场面。他从息再手中挣脱,竟有些势虚,勉强玩笑:“不无道理,毕竟你是能杀头蚁的人。”

    分别以前,息再让千年别找他:“换我,我来见你。”

    千年还有很多计划,都被息再否决:“千年,你曾经跟我讲过燕王。燕王恶劣,却有话在理,你族能够安然百年,是因公冶氏像列星,恒常不变。如果你们求变,介入世事,次数多了,总有不幸时。我知道你不怕,但不知你会不会觉得浪费?养精蓄锐,找一个对的契机,以国师的身份由内作用,才是良策。”

    这番话不留情面,却是息再的诚恳。

    可是千年毕竟九、十岁,赤心高远:“你不懂我公冶氏之守。”

    息再便也摇头。

    两人从巷中出来,各自行路。这是第二次不欢而散了。

    千年想,还是等到年末,再与这乖僻的人和好吧。他回宫,得知父亲的死讯。

    公冶国师死了,由千年点为壮士的修釜打死。

    修釜撞见国师用画启示楚王,等楚王离去,才对国师下手。尸体过后被焚烧,掩盖伤痕,假托给天雷,使众位公冶氏深信不疑。天数台上扬起白幡,老国师一唱三叹,对天告罪。千年在他脚下,向长阶流泪。

    不待他喘息,国朝战争又来了。燕国三郡作乱,西北也起硝烟。千年接过父亲的衣钵,成为国师,在后梁帝征求他的意见时,有了主意。

    他授意天命东北,劝说后梁帝,将精兵强将转调燕地,暗望西北义阳那位神武子,能挫败后梁的利爪。

    但事总不遂他意,似乎天都站边,不支持千年:派往西北的赵将溃败,眼看要将边关让出。义阳国却闹内乱了,义阳王父子因叛受俘,一死一囚,赵将白得一场胜利。

    千年茫然地迎接王师,数月后,在皇帝与新皇后厉氏的婚宴上祝吉。

    他吃得很饱,听到上下席传来赞叹:“国师功劳。千年无愧为公冶世出的天才。”险些呕吐。

    结束宴会,千年去找息再。

    除了和好,他还有话要说。

    但县中已经没有息再此人。过路人端着下巴,也只能回忆起零星:“是有这么一个乞丐,模样很清美。欸,这年打仗,谁关注他去了哪里。”

    千年受挫,回去的路上,埋进袖子:“我错了。”

    他闷着,想起息再的话:“我来见你。”

    少年总发冷笑,却从不食言。千年自觉还有可信的事,便擦净泪水,重新振作:“那么我就在天数台。”

    后梁帝做梦,梦到下泉。泉中有手指他:“散。”

    白天他喊来宗正卿,令赐鞭。

    宗正大呼冤枉,抱头挨打,听到殿上人问:“新诞宗室子?”则吞下冤枉,片刻后,说一句“无”。

    鞭子外又加杖。

    “陛下,赵王新婚,但王妃幼小,不曾敦伦;燕王说不拘不束,多情于六郡之物,故无所出;其余十数岁的宗室子,都在等待陛下使婚。这样看来,宗正处不应有新诞子的记录。大人没说谎。”宗正卿过分惨叫,让冯天水不忍,便上前一步,为他说话。

    冯天水是后梁帝表叔共侯幼子,以敏锐闻名,今年十七周岁,已经与在任朝官学习了三年。

    后梁帝爱其能言,示意停手:“谁教你说话?”

    “陛下仪表教小人说话。”冯天水发抖。

    后梁帝大悦:“好小人。”

    宗正卿得救,过后与冯天水出殿。师生互相搀扶,共读空荡荡的宗室名籍。

    “最近一条记录,是七八年前降生的齐王太子。后梁许久不曾有新的冯姓贵子出生了。”他们小声议论,与一名官员擦肩而过。

    兴高采烈的太常属官,走过又倒回,向宗正卿见礼后,叹气:“唉,舒大人彻夜忙。”

    他也拿着一卷名籍,炫耀似地展开。

    宗正卿和冯天水因此看见密密麻麻的名字——太学新补三十位博士弟子,由太常审核留名。如今,这些来自三辅或地方郡国的美少年之姓名,就要上呈给皇帝了。

    “彻夜忙!”

    属官走远。宗正卿哭笑不得,忽然忆旧,问冯天水:“共侯让你明年入太学吧?”

    “是,不过我的经师就在太学教授,他常叫我去旁听。”

    “那么你就去旁听吧。”宗正卿抚摸伤处,觉得不该耽误冯天水,打发走学生,改去督造砖瓦。晚上回来,他问冯天水:“如何?与博士弟子一道,你自觉能跟上课业吗?”

    “有余。”冯天水从来谦虚,却说出这种话。

    宗正卿便知这届学生的苟且。

    他想起太常属官的高兴劲头:“现在有余,之后就要吃力了,三十位增补弟子中,或许有出类拔萃者。冯姓无出贵子,原来贵子已经在别处降生了。”

    在宗正卿和冯天水做猜想时,通往省中的数条大道上,正平驰公车。

    半月以后,公车到齐,弟子下车,互相拜见,取各科博士为经师,开始为期一年的太学生活。由宗正卿所远见的出色的人,也逐渐崭露头角。

    右扶风平陵贺子朝,祖为朝议,父为文学,初入省,让看惯了秀才的太常舒寻音赞叹:“风雅诣太常。”

    他带这位青年去前殿观摩对策,想看看贺子朝的高低。贺子朝领悟极佳,聆听,明辨,沉吟,有时查出对策者力不从心,也会代替那人着急,低声辅正时,流露学问,让舒寻音频频点头。

    只是,几场测试下来,舒寻音发现他的问题:他有心入仕,却连皇帝的玩笑都听不得。

    “子朝,你今后为官,只有一点要改。”

    舒寻音批注策文,贺子朝便在其后侍坐,有文臣风范,让舒寻音又高兴,又难过。他受皇帝宠爱,本不应该有这种心思生发,面对贺子朝,却不由得想:不逢时的孩子。

    为帝幸的太常,先教后辈为官之道:“知道哪一点要改吗?”

    贺子朝思考:“重实事,少藻言。”

    舒寻音对素直的青年摇头。

    若是生在识人的朝代,以其气志,必成大器,但在这位皇帝的家天下中,则需要有人徐徐引导。

    贺子朝还在自责,答错大人的问题。这边舒寻音已决定了,一年期满,要让贺子朝做太常掌故,就从他身边的小官做起,由他亲自来教。

    为此,他特意去天数台,为爱徒卜命,虽被无礼的人泼水,总算得到“金印紫绶,国之栋梁”的预言。舒寻音由心欢喜,又想到自己膝下无子,便起了招婿的心。

    闲居时,他唤来独女,亲切地说:“银阙,父亲门下一子,上佳,可为夫婿。你情愿吗?”

    舒银阙和一切怀春的贵族少女做同样的期待:“难道是息再?。”

    舒寻音还未反应,仍然挂着为女儿和贺子朝的微笑:“嗯?”

    在天数台泼水的傲气青年形象,这才清晰起来。

    昌山孤儿,大市之县贼,横县私学的童学生……息再的风闻最多。不过,无论风闻怎样,最后的他都是冯翊治所唯一的举子,百中取一的人才——地方推荐考核时,左冯翊开密府,设十难,察学问精神。众生解一难者二三十,解五难以上者不过二三,而息再除了制祭的仪礼没有作答,其余全部应对如流,且高妙非常,令人瞠目,迫使左冯翊撤下内定的贤良,转见这位青年。

    “众说都好,唯独祭礼不通,为何呢?”他见面揭短,却被息再反问“我朝难道需要祭礼”,惊得连说几句“你妄言”。

    掌管祭祀的食长就在旁听,一下被激怒,将印掷到息再脚边:“大人,此子虽然长于应答,却无见识,入省也会为皇帝厌弃,怎能当我左冯翊的举子?快赶出去吧。”

    其余下官附和。

    见左冯翊犹豫,息再笑说:“大人以为呢?我究竟是为皇帝厌弃,还是得到器重?”他举手离去,留下议论纷纷。

    日夜思考的左冯翊,在一个阴天醒悟,用手信将人召回。

    属下不解,被他骂退:“此子有命发达。”

    他亲自为息再整装,等待宫中车马的间隙,又对息再极尽照顾。下官们那时以为左冯翊大人受惑,许多年过去,才感叹大人的高瞻。

    公车来了。息再虽然一无所有,却像个显要的人,踩着左冯翊的膝盖登车。

    使者很受感动,夸赞左冯翊:“大人真是礼贤下士。”

    左冯翊囫囵点头,牵住息再的衣边,避开使者:“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一件事。久远的事,或许有出入,还请你体谅。听人说,你早年在昌山生活,难道是昌五冶铁处?我特意询问昌五的铁官长,他坦白,曾经收过弃婴,姓名用竹片记录,恰好与你同姓。”

    息再又踩着他的膝盖下来。

    当着众人的面,举子对大人说话,却像上士对下士说话,竟让他躬身。

    “两枚铁当卢在我腹中十几年,大人要剖开一看吗?”

    “果然是你。运输官昏了三天才醒,醒来就要找人杀你,抓不到你,就抓来铁官徒,鞭笞他们,直到数人的血肉混同……铁官这件事是真,那么,在别县做贼,做乞丐,也是真?你真如众人口中一般。”两人耳语,一人汗涔涔。使者和属下竖耳聆听。

    “是真。”

    “但是,你怎么能通过我的考试,你怎么能,啊呀,你作弊!”左冯翊立刻否定自己,“不,我不透露,你如何作弊?但我想不明白,按如今的世道,似乎少有这样的道理,贯通文理的人,竟然是个孤寒?”

    他不说了,因为眼前的青年充着两眼血发笑,又美丽,又怫郁,像头妖怪:“大人觉得我不应通文理,应在街边被人啐,直到白头?”

    息再逼近,左冯翊渐渐后退。

    他混沌,汗湿衣襟,不由得想起多年前运输官的描述:“大人请听,那个五岁小孩有枭雄气,将开膛破肚挂在嘴边,到青壮年纪,一定为害四方。要抓住他!”

    运输官真不会看人,左冯翊想着,再转眼,息再已经匍匐在脚下:左冯翊是举人的长官,日后举子飞黄腾达,除了敬谢天地君父,首要感谢的外人就是他了。

    属下乐见这副景象:“不枉大人抬举,快看,他知礼了。”左冯翊也抹把汗:“是啊。”

    息再起身登车。左冯翊坐在高堂上目送,忽然伸腿瞪眼:“慢来!他实是个别有用心的人,他幼时就能袭击输官呀!”

    阻拦声被送行声掩盖:不仅是治所的官员,就连百姓都出门追车。一见息再,美誉连连:“今天望贤,明后天我家幼儿也有出息。”

    五岁的小孩,被家长挟着从众,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也不知为什么要跑要叫,伸头看车,看到帷幕下的息再,便咧嘴:“好看。”

    小孩身边有父母,身后有女仆,身上护着两三双手。

    他看出息再的风光,息再看出他家的温情。

    见小孩展臂,求些什么,息再便将左冯翊送的上衣、腰带并头巾解下丢给他,又在使者的询问声中,换上粗布衣裳——息再过左冯翊千门万户,乞讨之余,偶然能得布匹,数匹裁成一件,就是他的百家衣了。

    “其实,将这件穿在里面,将左使君的赠衣穿在外面,这样两份恩情都能加身,”使者打量着,补丁实在太多,他不好开口,转问未来事,“此去省中,有展望吗?”

    “要让王侯做我先马走。”

    使者以为耳朵出问题:“息君,有高才,当立大志,仅仅做王侯的先马走,就满足了吗?做王侯如何呢?”

    息再不回答,侧脸看窗。风吹帷幕,将他未巾的长发吹起。他就在这蓬乌云里笑一笑,不是冷笑,而是舒展眉眼的笑。俊美的容颜与过路的山水相应,让使者发愣。

    山水向后,人向前。息再回家了,家中糜烂不堪。他才下公车,就有侍者哭:“燕王乱掖庭女。”哭声迂回在后梁宫室。许多人抬头看天。息再看脚下路,走好每一步。

    学子聚在太常府,问候姓名和家门。出身高第的少年们,言语间有攀比,让博士笑叹:“都有傲气。”息再最后一个到,被人围观。

    有细语:“好样貌,不过,这是什么打扮?”

    有猜忌:“仅凭脸孔入朝廷?”

    还有耻笑:“早闻太学广招野人,看来不假,想必公车去接时,这位还在乡市当中,没来得及换装。”

    只有一人喝止:“乡市如何,郡国又如何,哪怕是天家子,之后都是同学,诸生不要狭隘。”

    鸣不平的人,站到息再身边:“平陵贺子朝。”

    “息再。”息再侧目看他。

    狂花一样的青年,开在百花中间,入学不过七八天,就被排挤。只有贺子朝护着他,总与他攀谈。

    不过,大讲授开始了。

    经博士下帷教读,新旧弟子共百余名,一同听课。贺子朝常常被要求坐在前列,不能分心照顾人。休息时,他转首去看,在层层迭迭的文巾之后,竟然看不见息再的身影。

    他忧愁,挑一天放学,去拦息再:“你可不能失意。”

    “你可不能失意。”息再挣开他的手,原话奉还。

    “我失意什么?我驽下,却无读书的阻碍。倒是你,我怕你被恶言恶行中伤,逐渐消磨志向。哦,之前经博士讲授时,你坐在哪里?我看了两三次,都没看见你。”

    “我没去。”

    “你还理直气壮,”贺子朝皱眉,“我会请示博士,明天开始,你跟我同坐。”然而第二天,贺子朝与另外九名弟子缺席。息再来了,博士什么都没说,他便主动坐到一室的角落,读自己的书,偶然抬眼,穿过层层迭迭的文巾,看前列的空座位:“你可不能失意。”

    距省中数十里的大苑外,贺子朝正失魂落魄地走着。

    车从道上过,九名学生依偎在其中,面白而瑟瑟,见到贺子朝,他们小声招呼:“上来,子朝,没事了,我们回去。”

    贺子朝让他们先去。

    他继续徒步,逐渐上不来气,便用嘴呼吸,吃了很多行尘。苦涩当中,他极目远方:肉色的黄昏。

    贺子朝扶着道旁树,忽然跪坐,呕吐起来。

    后梁帝要见太学生。

    人多,他眼花,便吩咐十人一批,依次觐见。

    众官以为皇帝准备考核,好心建议:“开宣室,还是开宵宫?毕竟要见我朝最文秀的学子,陛下,还是开宣室吧,这样庄重。”后梁帝将建议者的舌头剜下,放在大铜盘中,堆成小山,并告诉执事:“开葵苑。”

    葵苑后面是虎圈。

    幸免于难的官员们,这才明白皇帝的心,变色称是,到了当天,各个告病。去葵苑的队伍变得很单薄。

    后梁帝便让在省的宗室子女同去,对躲在殿后的文鸢说:“你也来。”

    到虎圈,他做一番安排:众学生立于面北的砠台;众侍者拘束一名掖庭宫女,站在虎圈草甸上;而他则领众位宗室,坐在帐下置酒,抬头是诸生,低头是野兽。

    后梁帝很开心:“啧。”

    他伸手,随意揽人。

    燕王和郿弋公主避开。赵王转手将文鸢推过去。

    后梁帝便揽住小女儿,捏她的下巴,强迫她张嘴,灌入整壶酒水。

    十岁的文鸢无力抵抗,从口鼻喷出烈酒,喷在灵飞美人旧衣改制的烟霞服上,让后梁帝亢奋。

    兴致已达最高,他将文鸢丢还给赵王,唤人端舌头,放野兽。

    崩无忌端着铜盘,路过砠台。

    他瘸腿,又走得急,将盘中物遗落:一条舌头,很轻盈,滚到远处。

    他不方便捡,就朝台上:“请帮我。”砠台哗然。部分学生昏死过去。

    虎圈有啸声,狮豹踱步入场。远滨隐隐的象鸣。又有学生吓得含泪弯腰:“要做什么?”

    恐惧让他们失去理智,获得新知:来之前,对学问、时政、先贤经文的温习,通通成了无用功,皇帝不需要这些。

    “诸生请看,”崩无忌在高处倾斜铜盘,猛兽在低处张口,“食物不合心意,哪怕是畜生,也会懊恼,朝同伴撒气。”

    “但虎圈饲食,一天只有一顿,再不喜欢,也得勉强吃下,直到饱腹,”崩无忌说得对,野兽不喜人舌,起初互相撕咬,朝台上呲牙,最终还是安静下来,埋头吃了很久,“上人这时就有疑问了,野兽吃过不可口的食物,已经满足,这时将可口的食物供给它们,试问野兽还会死斗,为食物卖力吗?”

    “请诸生为上人解惑。”

    诸生目眩。贺子朝和两名胆大的弟子尚且强撑着。

    远处,侍者将宫女解开:“这是乱燕王的掖庭女,一直没有处置,正好是野兽所爱,当下用来尝试。”

    胆大的弟子便丧气了,捂着脸说不晓得,逗笑赵王。

    “大道学到哪去了?一条人命在眼前,你们好好作答,或许可以救她性命,却这样怯懦。”

    “真的可以救她性命?”贺子朝上前。

    众弟子拉他衣袖。他拍拍他们的手。

    “真不真,上人一言九鼎,”崩无忌打量他,随后小跑至后梁帝处,“很莹彻,想必是太常最看重的学生,扶风举子,姓贺。”

    后梁帝也在打量。不过,他看的东西与崩无忌不同:他在看贺子朝的仇怨。见贺子朝对舌头攥拳,对宫女凝眉,就是不看他身处的坐帐。后梁帝便知这是一位以礼法度自身的青年。

    他的兴致减退:“说。”

    贺子朝多看一眼宫女,看那可怜的少女挣扎手腿,他心中绞痛:“野兽满足口体,绝不会为食物起争执。”

    “绝不会?”赵王托腮,“你这样肯定?”

    “是。子朝请问,上人已经得到后梁的天地,还会为了外地奋力吗?”

    “当然会。这位弟子难道不明史?不知我父皇征西北的往事?”郿弋公主用言语挑逗。

    贺子朝脸红,并非是为郿弋公主,而是为自己:“殿下说得很对,上人当然会为外地奋力,会在口体之外更多争求,因为上人之为上人,是一朝的天子,坐堂上而拥天下,雄心等同疆域。”

    “那么野兽之为野兽,也是一样的道理,受圈养的穷物,所事区区之地,每天的企盼不出一餐,饱腹以后,再不会生出多余的念头,这是定理——上人之心如何坚决,野兽之心便如何坚决。”

    砠台静。

    后梁帝打个哈欠:“你说,人兽各有志,我志大,兽志小,如果野兽轻易移志,食用了宫女,那么以小见大,我心也不过如是,可以改变。”

    他掀开帷帐:“你奉承我,还是骂我?”

    宗室子女闭嘴。侍者和随官低头。

    太学生聚在贺子朝腿后,扯他裤脚:“子朝,不要再说了。”

    贺子朝握一手汗。

    “骂得好!”让人没想到的是,后梁帝忽然高兴,示意放了宫女,“太常爱你,爱的有理。你很聪明。”

    宫女得救,又是跪皇帝,又是跪砠台,抹着眼泪退到旁边。贺子朝站在高台上,有凉意——风一直吹,他现在才得体会。

    弟子们依次站起,各个跪湿膝盖。

    他们手牵手,恭喜子朝:“看来这便是考课,子朝,只有你成功。”贺子朝勉强地笑。

    “不过,还有件事,”坐帐中传来后梁帝的问话,他正畅饮,“你是扶风的贤良,我想这件事难不倒你。这宫女与燕王乱,既不入虎圈,又该如何处置呢,按国朝之法吗?”

    才安心的宫女,又慌乱了,乱中求人,抓住文鸢的手:“我,我是被迫,我被迫。”

    但文鸢比她更慌,顾盼左右,小声说着“且等贤良的回答”。宫女明白文鸢无法指望,甩了她的手,转求郿弋公主。

    郿弋好生安慰:“如果你开始求的是我,我会报答你的仰赖,替你说话。但你开始求了文鸢小妹呀。我落在文鸢小妹之后,所做的事,自然要略低于她,她无力救你,那么我便请示父皇罚你。”郿弋真的去请示了,附在后梁帝耳边窃窃。

    宫女瘫坐,明白唯一的希望在砠台。

    砠台上,贺子朝正看燕王。

    听到后梁帝说“国朝法”,贺子朝清醒,望向坐帐:燕王在帐下,无所谓的样子。

    受士人教育的青年,相信世上一切疑难可以用公义解决。

    他立刻回答:“陛下言法,最好,就按国朝法。王乱宫闱,染指掖庭宫女,应当废爵削封,久留本地。至于宫女,她受强迫,无奈而从,可遣送回家,令不得入省。”

    虎圈有大笑。

    是燕王。

    后梁帝也笑眯眯的,搂住郿弋公主:“法典背得很熟。就依你言,处置燕王。不过,我要在这里改一条令,请你听好:今天开始,掖庭与诸侯王乱者,无论男女,受迫与否,皆去头,身骨做醢,以警示众人。此令为天家好女郿弋而改,今天是她生日呀。”

    燕王笑累了,喝水顺气,脚边爬过尖叫的宫女。斧士绕台,向她而去。新法即刻执行。

    众弟子成石塑。贺子朝坐在地上。

    目眩当中,他看着那名宫女无路可走,终于跳下虎圈:她放弃求生了,与其做肉酱,不如做活物的口粮。

    狮豹受惊,将她撕碎。

    不过,真如贺子朝所说,它们吃饱了,对宫女的尸体没有兴趣,绕着血肉走几圈,舔几口,就散了。

    尸体发臭。下一批学生到达,恰逢野鹫在啄白骨。

    十人自葵苑归来。九人坐车,一人步行。

    舒寻音领众博士,在府外接人。接到走了近十万步的爱徒,发现其身多秽物。

    他不忍。

    “大人,你在未冠的年纪,也经历过这些事吧。”贺子朝开始重病,混沌时,仍抓着舒寻音的衣袖。舒寻音便安抚他:“是啊,子朝,你要适应。想想你入省为了什么?”

    看贺子朝嘴唇翕动,舒寻音附耳,听到青年说:“我不能失意。”多少天后,贺子朝能行走,立刻去找息再。

    让他称病,让他告假,总之不能毁了他,不能让他见识那种事,他出身低,能入太学,已经很不容易……贺子朝在太学寻人,正遇上第二批弟子归来哭诉:“虎圈不啻地狱,我不想再去,更不想再学了,学得好,那里是述职地,学不好,那里是葬身地,我今天便走,从西堰渠游走。”

    贺子朝憔悴,轻声问过路人:“见到息再了吗?”

    路人疾步:“他去虎圈了,我不去!你别问我,问别人!”

    贺子朝才知道自己来迟。他追去直道,仅仅追上车辙。车狂奔,带着最后一批学生——九名忐忑的弟子和心潮涌动的息再——来到大阙之前。

    百里葵苑,有何物在呼吸。

    一名弟子害怕,掉下眼泪:“听了那么多残酷事,叫我怎么进得去?你们进去吧,我就在这里。我父是平丞。”

    “我父是守丞。”另有一名弟子接话。

    “我父是长史。”

    “我父立功,受爵执圭,外派为王国大官,赴任途中下世。我家世代享持琥珀印。”躲在最后的弟子,此时最高声。

    轮到息再。息再说:“我无父。”

    他走进葵苑,远远地看父亲。

    后梁帝正与连少使淫乐。坐帐前后晃。

    崩无忌贴在帐上说:“太学生来了。”后梁帝停顿,掀帐去看:“哪?”

    息再登上砠台,留一个背影。

    “只有他自愿进来。其余弟子搬出本家的秩级,希望陛下开恩。”

    “通通捕杀,”后梁帝捏着连少使的乳首,“他的家庭可赏。”

    “他无家,无父母,是个孤儿。”

    淫欲未消的皇帝,引颈去看:“嗯?”

    连少使搂他的脖子,后梁帝便将砠台的孤儿丢在一边。两人疯闹,到帐上结满成团的精液,才停下休息。连少使掀开帐子:“这位弟子,你等一等,陛下体力不支,片刻以后再来考你。”

    后梁帝踢她腿股:“获(妇奴)。”

    踢一下,连少使嬉笑,踢两三下,则无反应。

    她愣愣地看外面,汗渍进嘴。

    后梁帝好奇,攀她的肩背,将她压垮,露出帐外的风景。

    砠台入天,台边坐人,不入流的打扮,散发飘扬。樛木与荆棘衬托他的颜色,让少使惊叹:“璠兮玙兮,金兮瑱兮。”被后梁帝捏了屁股,她才舔嘴唇:“好一位大男。”

    “喜欢?”后梁帝问。

    “喜欢。”连少使答。

    “赏给你。”

    “赏给我?陛下,请将他丢进虎圈,让野兽撕碎他的衣服,再将他赏给我!”连少使活跃了,骑在后梁帝身上,却被他一掌打落。

    “我不舍,”后梁帝插入她的后穴,同时摁她的头,几乎将眼珠摁出,“知道我为什么不舍?你睁大眼镜,好好看他,他难道不是我的好阿噎吗……”

    连少使裸身逃跑了。

    后梁帝放下帷帐,召集宗室子,向台上笑:“谁。”

    “冯翊息再。”息再也在笑。

    他触地行大礼,掩盖狂喜的神态。

    太好了。

    十八年饱尝艰难苦恨,到今天,息再才真心快乐:父亲是暴君,男女弟是恶徒,大小国是荒淫窟,一切人物都与他的期待相合。

    胸口发胀,有什么欲出,被息再以理智压下。

    他扫视坐帐,认一认家人。

    燕王,燕地六郡的下国王;赵王,常山、中山、巨鹿三军的未来统帅;郿弋公主,古国贵族后裔柳良人所出女……未进宫前,息再出卖尊严,获得兄弟姐妹的情况。

    提供消息的大官吃鱼、梅和苹果,他替他们拔刺、蘸盐水。拔刺就像杀人,过水就像去皮肉——他不住地想,想着残忍事,额际起筋,手脚发烫。

    现如今正是这种情况:人不在大官话里,而在他眼底,各个可称后梁的毒物,激起他的情绪,让他确信可以无顾忌地对待他们,要杀,烧燎,熟煮,酿造,托为除害,实则发泄……息再掩面咳嗽,强迫自己不想。

    坐帐处也有人咳嗽。

    一位小女,被灌酒,扶地时,又被不合身的长衣绊倒。

    看到她,息再还热的血凉了大半。

    “请诸生为上人解忧。”崩无忌瘸腿来了,打断他出神,“啊呀,就你一人?”

    息再应答,目光还在小女身上。

    “文鸢公主?她无家庭,无封邑。以下适上者,没有注意她的。注意她的子弟,大都因为贪欢。毕竟她艳丽,早有她母亲的模样,哦,听说胸脯和屁股赶上成人。”大官吃完鱼、梅和苹果,开始粗话。息再收拾残羹,抓鱼骨和梅核的那一面手掌血淋淋。

    痛感还在掌心。

    息再看文鸢被众王并公主嘲弄,畏畏缩缩地站起,躲进虎圈角落。

    他漠视她:在这里长大,却柔弱。

    虎圈放野兽。

    与前两次太学生所述不同,这次不是狮豹,而是一头熊,嘴边栓金链,毛发松弛。

    斧士劈肉块。它怏怏地看。

    “熊名叫阿罴,因为年老,不能进食,众人穷尽手段,引诱,投喂,激怒,均不见效。上人养阿罴十年,很有感情,怕它饿死,请问诸生可有办法让它吃东西?”崩无忌说着,向砠台低吼,“这位弟子,你高兴吧,这次不比前次,算是十分简单了。”

    息再做高兴状。

    他下砠台,来到帐前:“上人以为喂食的手段已经穷尽,其实不然。”

    帐中哼:“说。”

    “请斩断它的牙齿和指甲。”

    “它可是我养了十年的阿罴。”有怒声。

    息再恍若未闻:“去完牙齿和指甲,派人在它面前吃喝。最后给它肉,它一定会吃。”

    “如果不吃,就从你身上取肉。”后梁帝将信将疑,命人去斩。燕王大声说“否”:“陛下,阿罴跟你十年,此子见你一天,难道你要为了他的话伤害阿罴?”

    燕王出头,全为示威。

    息再躬身:“殿下多虑。”

    片刻间,兄弟对视。燕王觉得彼此的血色相同。

    他失去底气,移目别处。息再也转看阿罴。

    斧士为阿罴去爪牙。阿罴仰腹,由他们作弄。它真的太老了,没有脾气,忍痛去完,表现得更无食欲。

    后梁帝说:“啧。”

    他命人扒去息再的上衣:“取臂肉制糜。”

    息再赤裸胸膛,让斧士稍等:“请陛下安排人吃肉。”

    后梁帝看这位青年:他无惧色,两眼生辉。

    更重要的是,隔一层帐,故人重迭在他身上。长发飏飏入风,极美。后梁帝几欲去拢。

    “吃。”他退让了,让斧士听话,同时发现自己也受牵引,变得听话,不由愤怒,“但是这次还不奏效,我要你双臂和双腿,你害得阿罴没了爪牙,你原本是该死的。”

    息再称喏。

    崩无忌领着两个饥民,到熊不远处。两人吃得香,同时因为害怕,大量出汗。咸腥味终于吸引阿罴。

    它向人去,走到一半坐下,竟打起瞌睡。

    后梁帝耗尽耐心,气极而笑:“将此子脱光取肉,过后扣左冯翊一千斛。”

    侍者去捉息再。息再跳下虎圈,赶到饥民身边,抢了肉扔给阿罴。阿罴将肉拨到一边,忽然发出顿声。

    侍者斧士成堆,一同观望,被后梁帝踢开。

    他掀帐,看见奇景:失去爪牙的阿罴,尝试拨肉,用颚触碰,张嘴试探,之后悲鸣愔吟,声大如雷,震撼整座葵苑。

    它做人立,打飞饥民的头颅,啃噬残体,发现无法下嘴,又回去啃那块肉。

    赵王看直眼:“阿罴想吃东西了。”

    后梁帝大为感动,让人去剁些肉泥,同时准备对息再的嘉奖。有人提醒他:“陛下,息生还在虎圈中。”

    息再站在饥民十步远的草甸上,注视阿罴发狂,仿佛看到自己。背后有人叫他,连叫数声,一只手拉他上来。

    息再说着:“不要紧。”转头对上后梁帝的脸。

    父子初见,在熊掌抡空时。

    “你怎么想到这个办法?”后梁帝从帐中奔出,没来得及穿衣。

    “我以己身相度,觉得这个办法有用,”息再也光着上身,十分坦诚,“有牙有爪,则懒于食;人有而我无,则能生出食欲,攻击欲,占有欲——陛下请看阿罴,它正在大口吃肉泥。”

    两人看了一会进食的熊。后梁帝突然将息再按倒,要来斧士的大斧,架在他颈上:“你是什么来历,父母是谁?”

    “我是孤儿。”

    “你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什么都没有。”息再想,将来一定告诉后梁帝,孟皇后是最聪明的人,她夺走他的一切来栽培他,颇有成效。

    “你欲做什么?”

    “我欲成为陛下的鹰犬。”

    息再毫不脸红,惹得后梁帝大笑:“原来是鹰犬!你想住笼,还是住舍?”

    “一间小室足够。不过,我能为陛下做的事,鹰犬远不能及。”

    “好好,诸生当中,你最过人。”后梁帝大喜,旋升一股失而复得的满足,便扔了斧头,抱过文鸢,“见一见未来的公卿。”

    文鸢不敢抬头,看到对面的男子身体:有旧伤,不妨为一具玉体。

    她嗫嚅着:“真可怜。”

    息再和后梁帝听见。两人发愣。

    “什么可怜?”后梁帝捏她的下巴。

    文鸢挣扎着,死死闭上眼:“不,父皇,我只是觉得阿罴可怜,它,它天生茹毛饮血,对食物渴求,被称为猛兽;到了某个时刻,却要通过去爪去牙,才能引出进食的心,真可怜,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后梁帝有些扫兴,唤来女傅,将文鸢掷在地上:“同情阿罴,就要跟阿罴共命运,你也戴一条金链吧。”

    文鸢捂脸,呆呆地点头,等她明白后梁帝的意思时,已被赵王击晕。

    几位女傅动手。血染烟霞服。

    息再在一边,想她的话,觉得自己错看了她。

    一名弟子,一天之内,获得皇帝的宠爱,从葵苑归,便去相思殿,出了相思殿,又去神仙台。后梁帝赏他丝锦袍,他不穿,继续穿百家衣,大步省中,翩跹胜过丝服男,让人侧目。

    不仅舒寻音之女舒银阙注意他,很多经博士的儿女都注意,过后各自求父:“父亲,息再不是太学生?你快做他经师,邀他做客家里。”

    做父亲的为难:“唉,数天以前,我要做他经师,不是难事,他根本是块冷石头,无人捡拾嘛。谁知朝夕之间,他竟变得炙手,如今要做他老师,像与什么人物攀关系,会被议论。”

    不过,息再的事,实在不需博士们操心。后梁帝让他自己做主,选择业师,他选了天数台的老国师。

    “理由。”后梁帝审视他。

    “涉猎谶纬之事。”息再还没说完,被后梁帝用酪汁泼脸。

    “实话。”

    “听说公冶氏世代避政,端居天数台。我受业于公冶氏,最没有朋党之嫌。”息再抹去酪汁,看到后梁帝的笑脸。

    如果息再选两千石以上朝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