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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骨令 第124节

    在钧天崖秘境破开之前,三界之中并没有他这个“凶神”的存在。

    既然如此,太阴幽荧此生转世为人,为何还会过得这般疲惫、这般万事不随己心?

    她做为凡人的日子尚且过成这般表面光鲜、实则内里千疮百孔的光景,那么他被分封于凡间四大秘境、九千余年不得重见天日的意义又是什么?

    卓清潭却忽然洒然一笑,她居然罕见的一副十足开怀的模样。

    兴许是今日的酒意让她不甚清醒,她眼前的人影也愈发模糊了。

    此时,她正微微眯着眼睛,似乎想努力看清眼前之人的眉眼与轮廓。

    “所以啊,我近来时常会觉得,其实钧天崖秘境那场变故,于我而言未必是天灾人祸,而是福报。”

    谢予辞放下筷子,他靠向身后竹椅的椅背,抱着双臂静静看她。

    “哦?可是若非钧天崖那次变故,你便不会因掩护同门而被威力堪比天界九天玄火的地心焱火灼烧,更加不会灵脉受损、被迫封住灵脉如同凡人;

    同样,若非因钧天崖秘境被破而你当时待过的地方留存着恶妖凶兽的凶煞之气,此时你便还是仙门百家眼中心中,那个没有一丝一毫瑕疵的完美的端虚宫卓掌宫。

    ——尽管如此,你依然不悔?”

    卓清潭笑着看他。

    “谢予辞,我说过,卓清潭此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走过的每一步路。”

    她现在走的每一步,都是她当时所能做到的最佳的方式。

    既然已经尽力,那么不论最终是什么结果,又有什么可悔的?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轻笑着摇了摇头,语气不辩喜怒悲欢。

    “是啊,我险些忘了......你做事,从不后悔。”

    以前如此,现在亦然。

    想必将来,也是这般无二。

    卓清潭把玩着手中的酒杯,眼神却有些迷离放空。

    “......所以,我亦不曾后悔那日自己去了钧天崖。”

    若非如此......她此生恐怕也不会有机会与谢予辞相见了。

    更不会误打误撞进入宿风谷秘境,通过阵王法阵拿回了前世太阴幽荧的记忆。

    虽然,后续她也许为了给谢予辞善后,恐怕要费上诸多麻烦与周折,更要殚精竭虑、一步不能踏错。

    但是,能在自己还活着时与他见上一面,有机会这般心平气和的与他说上几句话,已是过去不敢想的难得情景和际遇。

    谢予辞却误会了她此时的意思,他点了点头,轻嘲的笑了笑。

    “是啊,‘卓仙长’是仙门正道的典范,就算事先你便已得知如果去了钧天崖,过后会被搅进诸多罗乱和困境里,但是若能救下那些因弱水寒潭倒灌被困于钧天崖的弟子们性命,想来你也必然不会退后避让。”

    卓清潭知道他想岔了,但却笑笑并没有纠正他,只是笑了笑,道:

    “谢予辞,我不是什么正道典范,其实我也会有私心。

    我方才之所以说,于我而言钧天崖之变故未必是天灾人祸,而是福报。正是因为我近来忽然觉得,如此这般似乎没什么不好。”

    谢予辞蹙眉看着她。

    “什么意思?”

    卓清潭偏着头淡淡笑着,她那被酒色染红的脸颊难得带上了一分血色,让她整个人都显出了几分从前的“卓清潭”不曾有过的娇俏和灵动。

    “起初最开始时,我确实不适应现在的身体状况。”

    她轻叹着笑了笑道:“那时我还在端虚宫断戒峰上受戒,也还不曾拿到师门那件可以削弱六识的法器。

    说实话啊,那时候是真的疼,不止是筋脉灵脉灼痛难当。便是伤势未愈又没有灵力的身体,承受那八颗镇骨钉......”

    她说到此处微微一顿,旋即坦白的笑笑,道:

    “承受那八颗镇骨钉,于一副没有灵力护体的肉体凡身而言,确实难熬。

    那时的我,甚至不知每日的时辰究竟是如何过去的。终日里被筋骨中一层叠一层的痛楚折磨的昏昏沉沉,连下地自行行走都不能够。

    甚至有的时候,思绪溃散到只能凭借来断戒峰送食水的弟子出现的次数,来判断时间过去了几日。

    ......我此生从未那般狼狈过,也从未那般无力过。所以,那时的我,怎可能不迷茫?”

    谢予辞在她说到“那时候我是真的疼”这句话时,便已下意识崩紧了身体。

    待他听到后面,眉心更是不自觉皱紧。

    但是,他却并没有出声打断卓清潭,而是静静的听着她说。

    若非因为她今日醉酒,恐怕他永远也不可能从她口中听到如此类似于示弱一般的言谈。

    “那时候真的是很丢脸,便是开口说话都要去努力克制自己,否则便是连声音都是飘忽发抖的。但是,我掩饰的极好。”

    卓清潭忽然垂头轻轻笑了。

    “你知道吗?直到戴上了长檍师叔的法器‘涂雪碧’,削弱我半数六识之前,我的师弟师妹们都不曾发觉,我当时的肉体已经濒临崩溃。我很厉害吧?”

    谢予辞却冷冷的看着她。

    “哪里厉害了?强撑着把所有的苦都留给自己生生吞下,这种天下一等一的蠢事,也便只有你才会觉得厉害了。”

    卓清潭轻轻叹了一口气,她道:“可是,我当时也没有旁的办法。他们焦心也是无用,我又何必再让他们担心。

    更何况,后来端虚宫的师长们都不在宫中,当时还有那么多弟子们尚且在外历练未归,宫中诸事待定。我当时若是倒下,端虚宫当时恐怕便乱了。”

    谢予辞只是轻轻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他就知道,让这个人放弃责任,想来比要了她的性命还难吧?

    “后来我离宫寻找失踪的弟子们的踪迹,也不知究竟是哪一天,我突然觉得似乎自己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没有灵力的不甚强韧的身体,习惯了身戴‘涂雪碧’六识削弱、半聋半瞎的世界,也习惯了如何和体内皲裂的灵脉以及那八颗镇骨钉的痛楚和平共处。

    ——我甚至觉得,这样真的很好。”

    谢予辞蹙眉:“我怎么没看出来,这样有哪里好?”

    一个曾经无比强大、灵力高强的仙门翘楚,变成了一个一丝一毫力量都无法使用之凡人。

    且先不说身体力量上的落差,便是心里上的落差,也绝非一般人能接受的。

    第150章 情债,命偿

    卓清潭费力的撑起身体,用双手撑着竹桌,站起身来。

    她嘴角带笑,轻轻阖目仰头,温暖的秋日骄阳照映在她的脸上,竟仿佛再次为她渡上一层神光。

    谢予辞一时之间,竟然微微晃了神。

    ——那一刻,卓清潭像极了当年的太阴幽荧。

    太阴幽荧明明是上古时期混沌初开时候,由两仪中的先天至阴之气与太阴之精共同所化的圣神,但她却偏偏让人觉得相处起来,十分温暖舒服。

    更离奇的是,圣神帝尊太阳烛照明明是两仪中的绝对至阳之气与太阳之精共同所化的圣神,后来他的一缕神力更是在化为了太阳之精。

    可是,太阳烛照本人的性情却极为严肃冷峻,不苟言笑,没有温度,十足的威严。

    这两位曾经的九重天三界至尊,性情与本体原形,当真相差甚远,天差地别。

    片刻后,卓清潭却轻笑着低头看向他。

    “因为我忽然意识到,若是我永远都是这般模样,此生都无法修复好被地心焱火灼伤损坏的灵脉,那么,我便永远只是个无法使用灵力的‘废人’了。”

    谢予辞若有所思的皱了皱眉,神色沉寂的注视着她。

    “端虚宫肩挑带领仙门百家共同斩妖除魔、守护凡间百姓安宁和乐的重任。端虚宫的历代宫主都是天赋首屈一指、仙法道术在仙门百家中位列翘楚的人物。而一个‘废人’,是不可能一直占据着凡间四大仙门之首、端虚宫的下一任宫主之位的。所以,届时哪怕家师再是爱重于我,也是要考虑端虚宫的未来和仙门百家的人言可畏。”

    她忽然笑了笑:“我若从此废了,便不可能一直是端虚宫的掌宫,也不会是端虚宫未来的宫主,更不再是仙门百家未来的领头人......这样从此自由自在只做自己,也未尝不好,不是吗?”

    卓清潭眼中一片温柔澄澈。

    “所以,你看,我也开始有了自己的私心。

    我亦确实动了凡心凡情,不想再做那柄只为天下、心如寒潭的‘无情剑’了。”

    谢予辞沉默一瞬,忽然摇头笑了。

    “这也能算私心吗?”

    他不知这到底算是嘲讽的笑,亦或是恨其不争的笑。

    “你所谓的‘私心’,不都是建立在你的灵脉永远不会恢复的前提下吗?这意味着什么?”

    谢予辞冷冷的自问自答:“这意味着届时你已经因为没有修仙卫道的能力,而被你所信任的仙门正道舍弃了。

    所以什么是私心自由?什么是私心去做自己?你竟然因此被迫从此只能做自己,是愧对自己肩负过的责任吗?若当真有那一日,也是他们舍弃了你,辜负了你。”

    卓清潭却没什么怨怼之情,她笑了笑道:“你这样想不对,不同的位置便要不同的人去做,才是最有价值和意义的。

    若我当真永远做个一丝灵力不能用、亦不能再修行的废人,那么,我若坐在未来端虚宫宫主的位置上,才是在妨害凡间安危。”

    她想了想,忽然轻笑了一声,纠正自己先前的说法。

    “我这样说也不对,若是我的灵脉始终不见好转,我也并非不能冲开封印使用灵力。只是届时若是解开或破开封印,虽然可以灵力如常,但是灵脉被地心焱火灼伤的伤痕亦会被体内自行流转的灵力不断冲击,早晚有一天会彻底爆裂。

    所以,在做一个长命的平庸之徒、和做一个短命的天子骄子这两个选项中,家师替我暂时选择了前者。”

    谢予辞沉默片刻,忽然沉声道:“你会好的。”

    卓清潭笑着看他,问:“是吗?”

    他点了点头,目光沉静如水:“是。”

    卓清潭却轻叹了口气,道:“可是,你忘了吗?我先前说过的,我并不希望自己有一天好起来,我觉得现在这样,就很好,真的很好。”

    他们现在这样......也很好。

    谢予辞皱眉看她,淡淡道:“别说胡话。”

    她真的是喝得太多了。

    下次他再不能让她这般饮酒,青天白日便开始说起了胡话。

    卓清潭听到他这样说,却“扑哧”一声抬袖掩唇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