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春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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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问杜蘅,什么气味最难闻?能说真话,她一定会说人味最难闻。 那是一种粘稠、复杂、酸腐的温暖。 开往大西北的深夜火车才拉过牲畜,微弱稀脏的马灯苟延残喘,尽最后一分力吐着光圈。 车厢站满了人,个个肩贴肩,脚踩脚,什么形状都有,臭味已经是肉眼可见的固体。 拥挤使每个人活动的空间十分受限,转个身都别想。 像一盆光照充足,营养过剩的豆芽。 满满一盆。 发过了头。 正因如此,杜蘅对不好气味的接受能力十分高。 春耕开始,干起活来难免流汗,无数汗气不分彼此交织在一起,来了一个大团结。在她感受来,影响并不大。 生产六队的某些知青们在田里不断大声揭发,谁他妈汗臭,谁他妈脚臭,谁他妈胳肢窝臭,喊了一上午。 “咱们水根同志的鞭子不能小瞧,这一泡尿不该撒,很应该省下来。” “省来干嘛?”水根问。 “拿来消灭苏联坦克!大坦克被你一泡尿滋熄了火,正好证明贫下中农有力量,哈哈哈哈。” 郑铁强说完,墙根下挨在解小手的知青们全笑了。 “也不知道水根吃了啥好东西,鞭子忒嫩,粉的一长条。” “是挺粉的,尿劲也狠。” 王水根臊到脸红,赶紧扎皮带:“哥,你们别老说这种话行不行。” 他个乡村汉子比知青还像知青。 反而男知青们学了些下流腔调,拿来逗他。水根一逗脸就红,脸一红就找华红霞在哪里。 水根找到媳妇时,华红霞和杜蘅正在田垄边上说话,两人屁股下边坐着水根剪的面粉口袋,四四方方一张,可以折迭塞进裤兜里,休息时拿出来铺开。 “红霞你累不累,渴不渴?” 水根捧着大茶缸走近,脸还是红的。忽然记起边上还有个杜蘅,又喊了声嫂子。 而这头杜蘅和华红霞的话题正好从闵秋雯转到梁唯诚。 生产六队明显全是些军干子弟,梁唯诚居然能混在里头,还做上了队长,不简单。 春耕开始,当着人,他换了张面皮,对谁都和声好气,也不再像以前在西宁村那样不断骚扰杜蘅。 他的分寸,总让人觉得居心叵测。 华红霞说到这里中断,正好接骂一句:“骚花公,等着看吧,准没憋好屁。” “啊——?” 水根呆了一呆。 水根家在坝上有一红薯加工作坊,家家户户秋收的红薯要拿到他们家加工成粉条。水根随娘姓,他娘宝贝他,有加工作坊,不像别人家吃粮靠麦,花钱靠棉,所以从来不让水根下田干活,因此水根长得细皮嫩肉。 一头茂密头发上有几根总也压不下的翘毛,三十年后的时兴发型提前长在了他的脑袋上。 长不过眉毛的碎发底下是一双清澈单纯的小狗眼,清水汪汪。 杜蘅可以随便看水根几眼,反正水根眼珠总长在华红霞身上,对于旁人的注视很迟钝。 “我洗过手才拿茶缸,一点也不脏啊。” 水根眨眼,小狗的忠诚写在里面。 他蹲在华红霞面前,捧着茶缸,无形的尾巴似乎在风里摇,摇得快委屈上了。 男同志小便之后要洗手,否则脏得天打雷劈,红霞的话他记得比铁律还牢。 “没说你。” 华红霞说着接来茶缸,揭盖一看,想都没想转手给了杜蘅,“阿蘅,甜的,你喝。” 拳头大的红糖块小山一样窝在颜色渐浓的温水里。 茶缸晃几下,水波跟着冲散更多糖色下来。 华红霞产后才出月子,这一大茶缸的红糖水是水根给她预备的,不止这缸水,一边屁股亲田埂,席地而坐的大活人,也是给华红霞预备的。 水根把自己预备给华红霞,来帮媳妇干活记工分。 然而华红霞说什么都不肯在家闲着,非要参加春耕。 杜蘅知道,这是为了她。 “我不渴。” 别的话她没多说,两人之间不用客套,华红霞接了正要喝,田里突然传来一声不怀好意的笑骂。 “我操,又使大劲儿了。” 平车整个倒扣过来,土灰飞扬。 推车的男知青显然故意,故意让车翻了,满带草根小虫的一车土大半倾在一位名叫王喜春的男知青脚下。他正在吃大伙早就吃完的午间饭,一个馍。车翻了之后,白馍立马变灰馍。 王喜春对此没有任何反应,脚下没腿肚的土好像不存在,馍上的灰也好像不存在。 他继续吃。 视一切为不存在。 “打一场平田整地的人民战争”标语还在王喜春身后树干挂着。 他正好坐在“整”字下方。 头顶着一个红底白色,大大的“整”字。 像专门为他做的注解。 此时此刻,整个画面散发出一种超时代的幽默感,显得可怜又可笑。一串窃笑里男声女声都有,清一色,充满大大的快意。 全是生产六队的笑声。 解气的笑声。 杜蘅之所以记得他叫王喜春,因为这人在生产六队里是个异类。 这是一批军干子弟的队伍,人人都是直腰杆,窝胸驼背的王喜春混在里头,要多突兀有多突兀。 他的刘海很油很腻,额前头发踏扁,完全盖住眼睛及一半鼻梁,有时风一吹,眼睛获救,异常有光的眼睛被救出来,整个人显得素白无辜,加上一点秀气,变成一团闪光的矛盾体。 尽管六队知青们称他眼里的光为“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