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彻底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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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长,他说雪地上只有她留下的痕迹,没有别的。我想他现在对我已经颁透了。晚上我没有再失眠;我有比那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是不是? 当我问他是否能看看警察局的照片时,他拒绝了。 当我问到是否那个小女孩的痕迹通向任何下水道或者排水沟时,紧接着的是长时间的沉默。然后里德马赫说:“我想知道是否你该去看看医生,麦克汉伦?精神病专科的。那个孩子是被她父亲掳走的,难道你没看报纸吗?” “那个叫多里奥的男孩也是被他自己的父亲掳走的吗?”我问。 又是长时间的沉默。 “别管这些事情了,汉伦。”他说道“让我歇会儿吧。” 他挂断了电话。 当然我已经读过了那些报纸——难道不是我每天早晨把报纸分发到公共图书馆阅览室的吗?那个小女孩,劳里安温特巴吉尔,在她的父母于1982年春天离婚之后,一直由母亲监护。警察局认为案情的发展是这样的:劳里的父亲,在佛罗里达州某地当维修工的航特。 温特巴吉尔,驱车到缅因州掳走了他的女儿。他们认为,航特把汽车停在房子外面,喊他女儿,然后劳里就跟他走了——因此没有留下任何其他的痕迹。他们对于劳里自从两岁起就没见过父亲的事实什么也没说。劳里父母的离异主要是因为温特巴吉尔夫人宣称航特。温特巴吉尔至少有两次企图猬亵劳里。她要求法院剥夺他看望女儿的权利,尽管航特强烈反对但是法院仍然同意了。里德马赫宣称法院的判决切断了航特与女儿的一切联系,因而可能促使他掳走了劳里。那样设想也许有某种可行性,但是试想一下,当三年未见的父亲叫她时,劳里是否能认得出来呢?里德马赫说是的,尽管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她两岁的时候。我不这样想。劳里的母亲说她一直教育劳里不要接近陌生人或者与陌生人谈话——那是大多数德里的孩子必须很早就接受的一课。里德马赫说他将请求怫罗里达州警察局协助追踪温特巴吉尔,他的责任就到此为止了。 “至于拘留与否是律师的事情,和警察局没有多少关系。”那个自高自大的胖猪在德里新闻采访的时候这么说。 但是那个叫多里奥的孩子是另一回事。幸福的家庭生活,德望老虎足球队队员,优秀学生。参加过1984年野外谋生夏令营。没有吸食毒品历史。有一个正在热恋的女友。有任何生存的理由。 但是同样,他也失踪了。 他出了什么事?受到流浪汉的突然袭击?被醉酒的司机撞死后掩埋?或者他仍然在德里镇,和那些死孩子诸如贝蒂理普瑟、帕特里克霍克塞特以及爱德华康克雷等人为伍。 我又开始干活了。一遍又一遍地走过同一个地方,重复着同样的事情,结果只是使我的神经变得越来越紧张。听到什么声音,看到什么影子我都会吓得跳起来。我害怕在我整理图书的时候,我身前的一排书中间会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只正在摸索着的手 今天下午我又有一种几乎难以逾越的欲望想要给他们打电话。我甚至已经投完了404,那是亚特兰大的区号,我的前面就放着斯坦利。尤利斯的电话号码。举着话筒,我问自己是否已经确信——已经百分之百地确信;或者只是因为如此害怕不能再忍受孤独,想要找某个知情(或者将要知情)人来倾诉一下。 此时我仿佛听见理奇熟悉的声音于是我挂断了电话。因为当你如此急切想要见理奇——或者他们中任意一个的时候,你就不能确信自己的动机。对自己说的谎话是最好的谎话,事实上我还不能百分之百地确信。现在我只好假设那头自大的蠢猪里德马赫所说的可能正确:劳里可能记得她父亲,也许看过他的照片。我还假设不管家里人怎么教育孩子,一个能说会道的成人能够把她哄骗到自己的汽车里。 仍然有另外的一种恐惧困扰着我。里德马赫说我可能发疯了。我当然不相信,但是如果现在我给他们打电话,他们可能以为我是个疯子。更糟糕的情况是,如果他们完全不记得我怎么办?麦克汉伦? 谁?我不记得任何叫麦克汉伦的人。我根本不记得你。什么誓言? 我感觉打电话的时机总会在适当的时候来临的等那一刻到来时,我就知道是适当的了。就像是两个大轮子要缓慢地撞击出巨大的能量,一个是我自己和德里;另一个是我孩提时代的朋友。 当时机到来时,他们将会听到海角的声音。 我要等待。迟早我会知道的。打不打电话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惟一的问题是什么时候。 1985年2月20日 “黑点”酒吧大火在德里镇生活了20年的人都不知道在德里曾经驻扎过德里空军兵团的一个“特殊”的新兵连。那个营房距离空军兵团基地的其他营房有半英里远。2月的天气,寒风肆虐,你可能不相信,半英里的路程会使行人冻僵或者冻伤,甚至冻死。 其他的7个营房里面都有燃油供暖,防风玻璃和绝缘设施,里面温暖如春。但是在那个住着27名士兵的新兵五连营房里面,只点着一个破旧的小火炉。绝缘设施只是在房子外面钉着的一些木板。一天有人出钱给营房装上了防风玻璃;但是就在同一天,他们因基地有任务外出,等他们晚上又冷又累地回来时,发现所有的玻璃都被人打碎了,没有一块留下。 那是1930年的事情。 一位五连的士兵在1937年服役期满后又回到德里镇。他就是我爸爸,他曾经告诉过我这样的故事:“1930年春的一天,我和另外4名战友外出,回来时在基地门口遇见了一位从南方来的白人中士威尔逊。看他不怀好意,我们几个人都给他敬礼。但是我偏偏又多说了一句:‘下午好,威尔逊中土。’他飞脚踢了我一下,骂道:“‘我允许你和我说话了吗?’‘没有,先生。’我说。 “他把我的战友轰走,然后让我拿了一把铁锹跟他来到一块空地上。他咧着嘴笑着,指着地面问我:“‘看到地上的那个坑了吗?黑鬼?’地上根本就没有坑。但是我想不管他说什么,我最好和他保持一致;于是我回答说看见了。他扬起手就是一巴掌,一下把我打倒在地。鲜血不住地从鼻子流出来,滴在我刚刚换上的新衬衣上。 “‘难道你没看见那个坑已经被某个多嘴的混蛋填上了吗?’他冲我叫嚷,但是仍然在笑。我想他觉得很愉快。‘把坑里的上挖出来,快点!’”于是我就开始挖坑,干了快两个小时,很快那个坑就到我的下巴深了。等我完成的时候,坑里的水已经淹到了我的脚踝,我的鞋子里面也都是水。 “‘出来,汉伦。’威尔逊中士说道。他坐在草地上,悠闲地抽着香烟。我的全身都是泥土,更不用说衬衣上还有未干的血渍。他站起身,走了过来,指着那个坑问我:“你看到什么了,黑鬼?‘您的坑,威尔逊中士。’我说。 “‘好吧。我不想要了。’”他说道。‘我不想要一个黑鬼挖的坑,把它填上。’“于是我又开始填那个刚刚挖完的坑。等我干完的时候,太阳已经落下,天变冷了。他走了过来。 “‘现在你看见什么了,黑鬼?’他问。 “‘一堆土,长官。’我话音未落,他又打了我一下。上帝,麦克,那时我简直就要跳起来,用铁锹把他的头劈开;但是如果我那么做的话,除非透过铁栅栏,否则我将再也见不到蓝天了。我真想那么做——但是我还是控制住了。 “‘那不是一堆土,你这愚蠢的黑猪!’他朝我大声吼叫,‘那是我的土坑!立即把上挖出来!快!’”我又挖了一次,接着他又让我挖,于是我又挖开了,接着他问我:‘干得怎样?’‘干得很好。’我立即回答。因为我已经决定了,即使我倒下,我也绝不放弃。怒火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 “‘好,我想修补一下,首先你把那个坑填上。快点!’”我能看见威尔逊脸上的好笑,我明白那才刚刚开始。于是我又开始填坑了。但就在此时,他的一个朋友拿着灯笼跑了过来,说长官突然视察,他已经耽误了。 “于是他就让我走了。第二天我到处罚榜去看上面有没有威尔逊的名字,但是却失望而归。我猜他一定告诉长官说,他错过视察是教育一个油嘴滑舌的黑鬼,而且有可能的话,长官还会给他一枚勋章。那就是当时德里第五新兵连的情况。” 父亲和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在1958年左右。当时他就50岁,而我母亲只有40岁左右。我问父亲,既然德里是那个样子,为什么他还要回来呢?。 我父亲回答说,因为家里异常贫穷,祖父死于农场机器事故,家里还有一个孩子需要抚养,祖母无奈之下只好让他参军,靠他的军响养家。当时参军的时候,祖母让他隐瞒了实际年龄。当年他只有16岁。 他叹了一口气,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着,低下了他已经花白的头。 那时候,我们家在德里已经拥有了一个较大也许是最好的农场。 我们全家三口努力劳作,在收获季节,父亲还得雇用一些帮手。 他说:“我回到德里是因为我发现不管是在北方还是在南方都存在着同样的仇恨。并不是威尔逊中士教育了我,而是在‘黑点’酒吧发生的大火真正说服了我。你知道,麦克,一定程度上” 他抬起头看了看我的母亲,她正在缝纫。尽管母亲没有抬头,但我知道她一直在注意地听着。我想父亲也知道。 “一定程度上是那次大火使我变成了一个男子汉。大火中死去的人有60个,18个人来自五连。大火发生之后,连队全部撤走了。亨利怀特逊斯托克安森阿兰斯诺皮斯艾维瑞特麦卡斯里霍顿萨托利斯都是我的朋友,都在大火中丧生了。那场大火并不是威尔逊中士和他的朋友们放的,放火的是缅因州白人正派军团的德里分部。和你一块儿上学的某些孩子,我的儿子,就是他们的父亲擦着了点燃‘黑点’的火柴。这里我不想提到那些可怜的孩子们。” “为什么?爸爸?他们为什么?” “唔,部分原因就是德里。”父亲皱着眉头,点燃了他的香烟。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在德里,我无法解释,但是同时我一点也不惊讶。白人正派军团就是‘三k党’的北方翻版。他们穿的衣服,干的事情都一样,都对黑人恨之入骨。大多数历史书谈‘三k党’多,谈白人军团少,许多人甚至根本不知道有那么一个东西。我想可能是因为大多数历史书都是北方人写的,他们羞于提起。在许多大城市都有那样的组织,但是在缅因州,德里镇是他们惟一获得成功的地方。 他们曾经猖狂一时。“ 他停了下来,大口喘着气。 “但是大火过后,那些白人正派军团的成员一个个互相扯谎,都隐蔽起来了。”他的言语里充满了鄙视。听到这句话,母亲皱着眉头抬起头来。他又继续说道:“别忘了,是谁被杀死了?18个军队里的黑鬼,14个镇子里的黑鬼,4个爵士乐队里的黑鬼还有一群热爱黑鬼的人。那又能怎么样呢?” “威廉,”母亲轻声说“够了。” “不,”我说“我要听。” “该上床睡觉了,麦克。”他轻轻抚摩着我的头发。“我还想再告诉你一件事,但是我想你不会懂,因为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懂不懂。那天晚上在‘黑点’发生的事情,那么可怕我认为不是因为我们是黑人才会发生那样的事,甚至不是因为酒吧靠近富人居住的西百老汇。我并不认为白人正派军团在德里吃得开是因为这里的人更憎恶黑人。都是因为这块土地,越是邪恶的东西在德里就能昌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停地想。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它就是这样。 “但是现在这里也有好人,那时也有好人。当举行葬礼的时候,成千上百的人都出来送行,大部分商家都关门一周,医院免费治疗伤者,许多人伸出了援助之手。我就是在那时遇见杜威。康罗艾的。你知道他的皮肤就像是冰淇淋那么白,但是我感觉他就像我的哥哥。我愿意为他而死。尽管一个人不可能知道别人的心,但我认为他也愿意为我而死的。 “不管怎样,大火之后,军队就开拔了,就像是他们感到羞愧了我猜是那样的。此后我在福特朗德待了6年。在那里我遇上了你母亲,然后我们就在甘温斯顿结婚了。但是在那段时间里,德里从来没有逃脱我的记忆。战后我带你母亲回到了这里。然后就有了你。我们这里距离原来‘黑点’酒吧的那个地方不到3英里。我想你该睡觉了,男子汉。” “‘我想听关于大火的事,’我叫嚷着,‘跟我说说,爸爸!’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使我闭上了嘴也许因为他不常是那个样子,大多数时间他总是笑眯眯的。“那不是一个孩子应该听到的。”他严肃地说。“下次吧,麦克。再过几年再说吧。 “结果我又等了4年才听到那天晚上在“黑点”发生的事情。而我爸爸的生命之路也就要走到了尽头。他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一阵清醒。” 一阵迷糊地讲完了那个故事,而肠癌正在吞噬着他的躯体。 1985年2月26日 昨天晚上我又重读了我在这个笔记本里写过的东西。想起父亲,我禁不住放声痛哭。他去世已经23年了。谁能知道悲伤会持续多长时间呢?是不是一个人的孩子或者兄弟或者姐妹死去三四十年之后,他还会仍然感受到那种失去的空虚呢?那种空虚甚至到死也无法填补。 1937年父亲领了伤残退休金,永远离开了军队。在训练新兵时,一个新兵因害怕将一颗手雷掷到了父亲脚下——幸运的是,手雷没有完全爆炸,所以爸爸只失去了左脚的大部分,而不是胸部以下的所有躯干。 由于那笔退休金,他提前一年娶了我母亲。但是他还是回到了德里——如他自己所说,德里从来就没有逃离他的记忆。现在我不知道冥冥之中是否有天意,让他回到德里以便我能在8月的那个夜晚,在那个圆圈里占据我自己的位置。如果宇宙有轮回的话,恶总是被善补偿h是善也能使人敬畏。 父亲攒了一笔钱,在德里买了一个农场,于是他们就在那里定居下来了。 “一开始我们并不如意。”父亲曾经这么说。“周围的人并不想要黑人做邻居。我们也知道会是那个样子——我从来没有忘记‘黑点’酒吧的大火。路过的孩子们会扔石块或者啤酒罐。头一年我换了20次玻璃。有时也并不是孩子。一天早上起床,我发现在鸡窝边上画着一个纳粹党徽,所有的鸡都死光了。有人在鸡食里下了毒。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养过鸡。 “但是县治安官——那时德里还没有警察局——对此事进行了调查;正如我说过的,在德里既有坏人也有好人。他最终查出了是谁干的。你猜是谁干的?你可以猜三次!” “我不知道。”我回答。 父亲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他拿出一块手绢,抹去了眼泪,说道:“巴蚩鲍尔斯!就是你们学校最爱欺负人的那个孩子的父亲。老子是个恶棍,儿子也是个混蛋。” “学校里的孩子都说亨利的爸爸是个疯子。”我接上去说。 父亲说道:“好了,我告诉你,说他是个疯子并不太错。人们说从太平洋回来之后他就一直不正常,他在那里当过海军。治安官把他拘留了;他叫嚷着说那都是爱黑鬼的人捏造的,他要起诉每一个人。 治安官告诉他要么赔我200美元,要么就得坐两年牢。一开始他不服气,说杀死黑鬼的几只鸡没什么大不了,但是当治安官说起诉的是他在鸡窝上画了纳粹党徽时,他只好屈服了。他让弟弟卖了自己的一辆新车,赔了我200美元。后来他四处宣扬说要烧死我。一天下午,他开着一辆旧车外出,我驱车从后面追上了他。在威产姆大街的铁路货运场旁边,我把他截住,用我的步枪逼着他叫他出来。 “‘你敢放火的话,我就让你尝尝黑人的钢枪。’我告诉他。 “‘你不能那样跟我说话,黑鬼。’他说。他吓得几乎要哭出声来。 “你不能那样跟一个白人说话。当时我已经考虑好了,麦克。如果我不永远吓倒他的话,他总会找我的碴儿。看看周围没有人,我走了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头发,把他揪下车来。我用枪口顶着他的下巴说:“你再敢叫我一声黑鬼,我就叫你的脑袋开花!相信我,如果你胆敢放火,不仅是你,而且你老婆,你的小崽子,还有你没用的弟弟,都得尝尝我子弹的味道。我已经受够了。 “他哭了起来。我一生当中可从没见过比那更丑陋的一幕了。他哭泣着:“看看这算什么世道,一个黑有人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用枪指着一个好人的头。”我说:“这世界看来真的出毛病了。不过那没关系。现的问题是我们达成一种默契呢,还是你想让脑袋上开个窟窿?他最后当然不想让脑袋开窟窿了。那可能除了你的狗奇皮之死以外,我和巴蚩。鲍尔斯最后的一点麻烦。没有证据证明狗是他杀死的。奇皮可能吃了毒饵。 “从那以后,就没有人再找我们的麻烦了。回头想想,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我们在这里生活得很好。如果说有时我做梦会梦见那场大火,那也没什么。从来没有一个正常生活的人不做一些噩梦的。” 1985年2月28日 坐下来写“黑点”酒吧大火已经有一段日子,可是我仍然无从下手。就像是读一本侦探小说,悬念迭出,到处都有谜团。 我仍然记得父亲的声音——低沉而且缓慢,但是却经历了岁月的洗礼。 现在是10点钟,图书馆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关门了。在灯下写作,我能听到雨雪敲打窗户的声音。我还能听到其他的声音——隐秘的吱吱声和碰撞声。我告诉自己,那只不过是老建筑都有的声音但是我不知道在今晚这样的风暴中,在某个地方是否有一个小丑在兜售气球?好了没关系。我想我已经了解了父亲最后的故事。就在他死前6周,我在医院他的病床前听到了那个故事。 每天下午放学我都和母亲去看他。到晚上,母亲得留在家里干家务。我就一个人骑车去医院陪他聊天,照看他。对一个只有16岁的孩子来说,那真是痛苦的6个星期。我爱我的父亲——看见他日渐推怦不堪的样子,看着他那被病痛折磨的面孔,我几乎无法忍受。癌症不止是在杀死我的父亲,它正在侮辱他的尊严!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发现想不起什么东西再和他聊了。尽管每天我都想着不同的东西来谈,但是我们俩的话题都已经用光了。我们从来没有提到过癌症,但是有几次在沉默当中,我简直不能控制自己,真想提起它——于是我就拼命地去想一些别的话题来转移一下。 就在那种令人害怕的沉默之中,我再次向他问起了“黑点”大火的事情。那天晚上他刚刚服过止痛麻醉药,一阵清醒,一阵迷糊;一阵说话清楚,一阵犹如梦吃。问起那件事情没有真正的原因,它只是突然跳进了我的头脑。 他的眼睛亮了。他笑了笑。“你从来没有忘记它,是不是,麦克?” “是的。”我回答。尽管我已经3年多没有想过它,我仍然加了一句他常说的话:“它从来没有逃离我的记忆。” “好的,我告诉你。”他说“15岁也够大了,你的母亲也不在这里阻拦我了。还有,你应当知道,那样的事情只能发生在德里镇,所以你要小心。千万要小心,记住了吗,麦克?” “记住了。”我说。 “好。”说完,他的头落到了枕头上。“那很好。”我以为他又要犯迷糊了——他的眼睛也闭上了——但是他又开始说话了。 “1929年到1930年;司,在德里空军兵团基地里有一个军士俱乐部。其实它也就是一间临时营房,但是里面装修得很好——有地毯,有隔间,还有投币电唱机——周末还提供软饮料周六经常有乐队如果你是白人,一切都不错。” “当然五连的士兵——都是黑人——不允许靠近那个地方。德里还有几家低级酒吧,光顾那里的都是些伐木工人;有些酒吧还有妓女服务,于是很多人都去那里。但是对于那些孩子——像我和我的朋友来说,花钱找妓女得好好寻思一番。” 那天晚上父亲服用了麻醉剂;要不然我相信他不会对我——他15岁的儿子讲那些东西。“然后镇理事会的代表出面了,他们抗议说我们骚扰白人妇女,而且非法饮用私酒。但是此后情况还是照旧,因为那些白人妓女们和伐木工人对我们没有任何的恶意。甚至有一次一个工人对我说,我简直就是一个棕色皮肤的白人。”讲到这里父亲大笑起来,我也笑了。 他笑得那么厉害,以至于肚子开始剧痛。他按住腹部,眼睛向上翻着,牙齿紧紧咬住了下嘴唇。 我连忙问道:“需要找护士吗?” “不不用。我马上就好了。最坏的事情是,麦克,你想笑的时候竟然不能笑。以前可没有这样。” 他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现在我才意识到那是我们惟—一次差点提到就要杀死他的癌症。然后他喝了一小口水,又开始讲了。 “最终,镇理事会的5个老人被激怒了。他们和基地领导交涉,说是五连的黑鬼污染了那里的环境。 “后来弗勒少校在现在纪念公园的地方,找了一间旧棚屋,然后把五连召集起来,告诉我们说它将成为‘我们’的俱乐部,以后禁止我们接近德里的那些酒吧。 “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把那间旧棚屋改造了一个酒吧——后面隔开,作为一间小厨房;靠墙的地方设立了一个吧台,卖汽水和啤酒——当然我们知道,想喝烈性酒得偷偷摸摸的。地板虽然有点服,但我们把它油漆得很好就在仲夏,酒吧就投入运营了。一直到被大火烧毁之前我们仍在努力装饰它。星期五的晚上,我和麦卡斯里在酒吧外面竖起了店牌,上面写着两个大字‘黑点’;在那两个大字下面,写着一行小字:‘对五连和客人开放’。那感觉真是棒极了! “后来,那个军士俱乐部也开始装修,里面加了一个休息室还加了一个咖啡厅,似乎想和我们竞争,但是那不是我们想要参与的竞争。” 父亲朝我笑了笑,接着说:“除了斯诺皮斯,我们那时都很年轻,但是我们并不傻。我们明白那些白人想要你和他们竞争,但是一旦你要领先的话,有人就会打断你的腿。我们有了我们需要的东西,那已经足够了。然而某件事情发生了。” 父亲一下沉默起来,皱起了眉头。 “是什么事?爸爸?” “我们竟然组成了一支不错的爵士乐队。”他说得很慢。“一开始他们不很熟练,但是到8月底。每到周末,‘黑点’就会举行爵士乐专场演出,而且到后来越来越好慢慢地镇里的人开始在‘黑点’,出现,甚至还有基地里的一些白人士兵而且人越来越多。 “随着那些白人的出现,我们忘记了小心谨慎。他们来的时候都带着法律禁止的烈性酒——我们也想阻止那种现象,但是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他们是镇上的!他妈的,他们是白人! “正如我说过的,我们都很年轻,对我们的所作所为很骄傲。但是我们低估了事情的可怕程度。我们忘记了它距离‘军士俱乐部’只有四分之一英里,而且它已经成为镇里的一件大事。一切使我们变得有些疯狂。等到快10月份的时候,到‘黑点’来的不只是德里人,而且还有周围各地的人。整个酒吧到处都是人,没有地方跳舞,人们只能原地站着扭动。我们不得不将酒吧从晚上7点一直开到第二天3点。每到午夜,那里的声音几乎震耳欲聋。” 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又讲了起来。他的眼睛变亮了。 “弗勒上校早点取缔‘黑点’就好了。要是那样的话,我们就能少死一些人。他早就想那么做了。但是我想他跟我们一样都怕同样的东西——某些镇里的居民会不答应。但是,最终正派军团结束了一切。他们在11月初身披白色被单来到‘黑点’,来为他们自己做了一次‘烧烤’。” 讲到这里,他又停了下来。这回他没有喝水,只是目光忧郁地盯着墙角。我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钟声,还有护士小姐走在油毡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脚步声。 “他们中的一些是从基地和西百劳江中间的绿化带过来的。”他继续说道。“他们一定在那里某人的房子里开了会。披上了白色被单,戴上了白色兜帽,做好了火把。我听说——我不说是从哪儿听到的——另外的一些人是乘坐一辆崭新的‘潘科’汽车来的;他们也是同样的装束。 “他们中的许多人并不年轻,有时我想知道策二天之后会有多少人得心绞痛和溃疡出血。我希望有很多,那些肮脏卑鄙的谋杀者。 “他们绕到‘黑点’的后面,把火把蘸上汽油点着,从后窗扔了进去,那里正是我们的厨房。一分半钟之后,那个地方就烧成一片火海了。 “外面的人都戴着尖顶的白色兜帽。其中的一些人在叫着:“出来,黑鬼!出来,黑鬼!出来,黑鬼!‘也许是在吓唬我们,但是我宁愿相信大多数人想要警告我们——就像相信那扔进厨房的火把是个意外。 “不管是什么,也没有关系。乐队的声音盖过厂一切。每个人都在高声叫喊,玩得非常高兴。里面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出了事情,直到格里嚷卡如打开厨房的门——他那天担任助理厨师——火蛇一下子窜了出来,烧着了他的夹克,而且把他的大部分头发都烧掉了。 “我那时正和特里弗道森以及迪克哈罗仁坐在靠东墙的地方,一开始我还以为是煤气炉发生了爆炸。然后我就被那些朝门口跑去的人撞倒了。大概有20多人从我的后背踩了过去。我猜那是我一生当中惟一真正害怕的一次。我听见人们尖叫着,说房子着火了。每次我想爬起来,就又有人踩在我的后背上,踩得我眼冒金星。我的鼻子紧贴在地板上,嗅到尘土,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我感觉到一只高跟鞋重重地从我的臀部中间踩了下去,我的天,如果那天我的裤子被撕裂的话,我就得在那里不停地流血到现在了。现在听起来很滑稽,但是当时我真的快被踩死了。我不停地尖叫着,但是没有人理睬我。 “最后是特里弗救了我。看见眼前出现的那只棕色的大手,我一下子就抓住了它。他用力一拉,我就要站起来,但又有一只脚踩在我的脖子这边——” 他按摩着耳根下面的那个地方。我点点头。 “——那下踩得那么重,我想我昏厥了有一分钟,但是我从来没有放开特里弗的手,他也没有放开我的手。我终于站了起来。当时隔开厨房和大厅的那堵墙轰地一声就倒塌了。有人逃了过去,有人被压在了下面。 “厨房那里变成了地狱,火光冲天,酷热无比,几乎要把你的皮肤烤得流油了。 “‘从那边冲出去!’特里弗叫嚷着,要拉着我沿着墙角走。‘快占i’”然后迪克哈罗仁抓住了我。他只不过19岁,但是他的头脑比我们都清醒。是他救了我们的命。‘不是那边!’他的眼睛睁得跟台球那么大。‘是这边!’他用手指着乐队的方向朝火的方向,你知道。 “‘你疯了!’特里弗叫嚷着。‘你愿意死就去死!我和威廉要出去!’”他仍然拽着我朝门口走,那里拥挤着许多人,根本就看不清楚门。我吓呆了,不知道最后结局是怎样。我只知道我不想被烤成一只‘人鸡’。 “迪克冲上去,用尽全力抓住了特里弗的头发。等特里弗转过头来,他一巴掌打在特里弗的脸上。我记得特里弗的头向后重重地磕在墙上,我想迪克已经疯了。然后他朝着特里弗的脸大声嚎叫着:“从那走你死定了!他们把门已经塞上了!黑鬼!你不知道!”特里弗刚叫完,一个低音鼓‘砰’地一声进裂了。 头顶上的屋梁和地板上的油漆也已经着火了。 “‘我知道!’迪克又尖叫着,‘我知道!’”他们两个拉扯着我,展开了拉锯战。然后,特里弗朝门口看了一眼,跟着迪克跑了。迪克拉着我们走到一扇窗户前,抓起一把椅子,用力砸开了窗户,热浪忽地冲了进来。他伸手抓住特里弗裤子后面,一下子把他举了起来。‘爬!’他叫道。‘爬!操你妈的!’特里弗翻了出去。 “然后他又把我举了起来。我抓住了窗框——第二天我的手上全是抱——木头已经着火了。我的头先伸了出去;要不是特里弗抓住我,我的脖子就得折断了。 “我们转回头,只见那扇窗户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窟窿;在火的后面有两只棕色的手在晃动着——迪克的手。特里弗把我托起来,我伸手穿过那扇窗户,抓住了迪克的手。我用肚子靠着墙支撑着自己,感觉就像贴在了酷热的炉子上面。迪克的后背冒着黑烟,他就要休克了。 “当时我几乎就要脱手了,但是我用力大吼一声,一下子把他拉了出来。他的一只鞋已经丢失了。 “我从特里弗的手上跳下来,然后迪克踩着我的头也跳了下来。这里我告诉你,黑人的脑壳可真硬。我躺在地上,几乎没了气。 “然后我慢慢地爬起来。我能看见一些影子朝绿化带那边跑去。一开始我想他们是幽灵,然后我看见了那些鞋子。‘黑点’周围简直形同白昼。看见那些鞋子,我才明白他们是披着白色床单的人。其中的一个人突然跌倒了,然后我看见他添了添嘴唇,停下来了。” “你看见什么了?爸爸?”我问道。 “没什么。”他说道。“给我点水,麦克。” 他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我又把它放回了桌子上。 “这个故事会让你做噩梦吗?麦克?”他问我。 我刚想说谎话,但是又想如果我说谎的话,他可能就到此为止了。他可并不糊涂得那么厉害。 “我猜是这样。”我回答。 “那并不是一件坏事。”他说。“在噩梦中,我们能想最坏的东西。” 他伸出手来,我拉住了它。 “我环顾四周,看见特里弗和迪克绕到了前面,我连忙追了上去。 外面逃了出来的人大概有四五十个,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呕吐,有人尖叫,还有的好像是在同时干这三件事。一些人开始撞那扇门。但是门已经被人挤死了。 “那天晚上要不是特里弗道森,也许死的人就不只是80个,而是100或者可能200个。当时只见我的‘老友’——威尔逊中士正站在一辆卡车面前发号施令;当然没人听他的指挥。特里弗拉着我的胳膊,跑到了威尔逊面前。 “‘中士,用一下你的卡车!’特里弗叫着。 “‘一边去!黑鬼!’说着,威尔逊一把推倒特里弗,然后破口大骂。但是特里弗一个鱼跃站了起来,然后重重一拳打在威尔逊头上。 那家伙的头可真硬,竟然没跌倒。他的嘴角和鼻子上都是血,叫嚷着要杀掉特里弗。然后特里弗又是重重一台,打在特里弗的肚子上,那家伙疼得弯下了腰。这时我伸出双手,用尽全身的气力在他的脖子后面就是一台。从后面偷袭是懦夫行为,但是紧急时刻需要采取紧急措施。麦克,如果说当时我袭击那个婊子养的家伙没感觉一点愉悦,那可是说谎。 “那家伙倒在了地上。特里弗上了卡车,发动起来,然后绕到‘黑点’侧面,撞了过去。我看见鲜血从他的头上流了下来;然后他向后倒车大概50码,又撞了过去。只听得轰的一声!酒吧侧面的墙一下倒了下来。火舌腾地从屋里窜了出来,火焰冲天。麦克,人们真是比想象得更坚强。尽管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大熔炉,但是还有人从里面冲出来。跑出来的人那么多,特里弗不敢再倒车,恐怕压上他们。于是他跳下车,跑到我身边。 “我们就站在那里,看着大火熊熊燃烧,直至结束。人们都说大火只不过燃烧了5分钟,但是我感觉它就像是永远在燃烧。特里弗抓着我的手,我也紧抓着他的手。我们站在那里紧握着双手,就像现在我们俩这样,麦克。我们看着火里的那些人——他们是我们那天晚上见到的真正的幽灵——他们想从特里弗撞开的那个缺口冲出来。他们的全身都在燃烧,一个接一个地倒在火里。 “最后出现的是一个女人。她几乎变成了一根蜡烛。最后她似乎朝我看过来;她的眼睑都着火了。当她倒下后,一切都结束了。整个地方完全成了火场。等救火车赶来时,一切都已经烧完了。那就是‘黑点’大火,麦克。” 他将剩下的水喝完,然后把杯子递给我,叫我到大厅的自动饮水器那里再装满水。“今晚我要尿床了,麦克。” 我打水回来,看见他正在沉思着什么。我把水杯放在床头桌上。 他嘟哝着说了一句‘谢谢’。我看了看桌子上的闹钟,几乎8点了,我得回去了。 我弯下腰就要和他吻别但是听见我自己又问了一句:“你看见了什么?” 他那微闭着的眼睛一下子朝我这边看过来。“嗯?” “你看见的东西。”我低声说。我不想听,但是我不得不听。我的全身冷热交加。 “是一只鸟。”他说。“那些披着白被单的人逃走的时候,它就飞在最后一个人的头上,也许是一只猫头鹰,但是它非常大。你不要告诉任何人。那只鸟的双翼展开大概有60英尺长,简直就是一架日本‘零’式战机。但是我看见、看见了它的眼睛我想它看见了我。” 他的头转向了窗户那边,外面黑暗正在降临。 “它俯冲下来,一下抓起了那个人。它抓住了白被单我听到了翅膀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就像是大火在燃烧然后它盘旋着我想鸟是不能盘旋的但是那只鸟可以,因为因为” 他停住不讲了。 “为什么?爸爸?”我小声问道。“为什么它能盘旋?” “它不是在盘旋。”他回答。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觉得他就要睡着了。在我的一生当中,从来没有那么害怕过因为4年前,我见过那只鸟。尽管我几乎忘记了那样的梦魔,但是父亲又把它带了回来。 “它不是盘旋。”他说。“它在飘浮。它飘浮。它的每个翅膀上都系着许多气球,它就那么飘浮着。” 父亲睡着了。 1985年3月1日 它又回来了。我现在知道了。我将等待,但是在我心中,我已经知道了。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忍受。小的时候,我能够对付它,但是现在不同了。在许多基本方面,已经不同了。 昨晚我疯狂地写完了所有的东西——要不是那样,我早就回家了。德里被厚厚的冰遮盖了;尽管今早出了太阳,但是冰一点没有融化。 我一直写到早上3点,而且越写越快,想要写完全部的东西。我已经忘记了自己在11岁的时候见过那只巨大的鸟,是父亲的故事又把它带了回来我再也忘不掉它了。一点也忘不掉。我想那是父亲给我的最后的礼物。一个可怕的礼物,也许你会说,但是它似乎很神奇。 我就枕着胳膊,在桌子上睡着了。今早醒来,我的全身都有些麻木,但是感到某种自由某种被那个故事净化了的自由。 然后我看见了当我熟睡的时候,一直和我陪伴的东西——在地上有一道淡淡的痕迹,一直从图书馆的前门(那扇门我总是锁得严严实实的)通到了我坐的桌子旁。 不管它是什么,它曾在夜里来到我这里,给我留下了它的纪念物然后就消失了。 我的台灯上面系着一个气球。它就在早晨的阳光中飘浮着。 气球上面画着我的脸。眼睛没有了,鲜血从两个黑洞中流淌下来,那张嘴痛苦地扭曲着。 看着它,我尖叫起来。尖叫声在整个图书馆里回响。 气球啪地一声进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