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薪火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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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行到主楼门口，管家亲自迎出来道，“抱歉，先生刚起身去了椿园，我陪您过去。”

    沈行点点头。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地上仍一片洁白。空气中有凛冽的雪味，衬着早开的山茶花，分外鲜艳。

    沈行远远看见安笙和一人立在山茶树下，那人正叽里咕噜说个不停，语调绵软柔和，听着像是吴侬软语，见到沈行走近了，才又换回官白。

    “哎呀，沈少到了。”

    他身高与安笙仿佛，黑色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西服，胸前用五颜六色的丝线秀了只孔雀，一双凤眼微微上挑，肤色极白，长得不似汉人。

    沈行之前在老师这里见过他几次，知道他在做明星娱乐这一部分，祖上是大中华区的附庸小国国主，名叫金世宣。

    沈行微笑点头。对方便朝安笙一扬手，“那我先走啦。”又转头跟沈行说，“小店也欢迎沈少多来莅临指导啊。”

    他说中文倒是字正腔圆，安笙笑着看了他一眼，摇头，“又胡说。”

    对方丝毫不以为意，并着食指和中指在唇上亲了一下，跟安笙比了个心，这才转身走开。

    沈行心中微微一动，隐隐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直至刚才，他心中仍自认完美的复盘，突然裂开了一个小小的裂纹。

    安笙却似毫无所觉，只示意沈行上前，指给他看眼前的红色茶花，“今年开得早。”

    沈行收敛心神，看了眼花，夸奖道，“果然还是老师家的茶花种的好。”

    安笙这个椿园，遍种茶花，却并无名品，只是最普通的单瓣山茶花，颜色也多是红色。平日也不觉得如何，初雪之后，满园血色鲜红，却突然美得有些令人惊心动魄。

    昨日大功告成的激荡散去，沈行的心情恢复为平静谨慎。他在心中重新梳理了一遍前后过程，一边陪着安笙慢慢在园中散步，欣赏雪中红茶的景致，一边简短地按照时间顺序，复盘了整个计划，最后特意提了一句，“其实整个计划，大方向虽然在之前就确定了，具体操作一直在顺应时局而变。现在回顾，功劳最大的应该是和驯。赵颜的转变，动摇了激进派的根基，后来温蒂一事只不过是最后一根稻草。当然，神之左手的技术也很重要。”

    他操盘了这样一个大计划，在复盘时又毫不贪功，让别的部门分享高光时刻，以他的年纪，十分了不起。安笙点了点头。

    “侍权运动的激进派受到重挫，精英几乎全部折损。已经很好了。”

    沈行微微眯了一下眼，刚刚隐约的不安感又回来了。

    他试图站在安笙的角度来看问题，看哪里还可以更加改进，一边陪着老师在青石路缓步前行，一边高速开动头脑。

    仍然有一些激进派的人逃走。情报说其中有一个甚至跑到了戈壁无人区那边。是应该不计代价将他们一网打尽么？

    不。在无人区找一个人，所费时间精力太多，并不值得。

    啊！是温和派！

    沈行突然恍然，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不知不觉放慢了脚步，已落在老师身后，安笙正停在一株茶树边等待，那树茶花开得尤为红艳。

    “老师，我知道了。计划推进得太快。如今，激进派虽然烟消云散，温和派的力量却基本毫发无伤地保存了下来。虽然他们的纲领是与人类共存，但是，正因如此，未来一段时间，我们将不再有理由对他们再度重拳出击。是我太心急了。”

    安笙见他通过复盘，自己意识到了这点，露出欣慰的笑容，点了点头。

    “让对方在内部先乱起来，永远是比外部施压更好的办法。”

    沈行点头，“对，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应该让激进派和温和派掐起来，掐得越久，越厉害越好。掐到未来这样的消息转到面前，无论是男女还是侍人，都只会觉得厌烦，感觉双方都不是好东西，才是最好的策略。”

    他想通这点，难免扼腕，竟然错失了一举将侍权运动掐灭在萌芽状态的机会。安笙安抚的拍了拍他的肩，温言抚慰。

    “你也不用对自己过于苛责。我们现在事后讨论，那也只是一种可能性而已，未必是一定能达成的结果。世事变化如风，我们总要朝着风的方向前行。”

    他顿了一下，“另外还有一事，却是必须要和你说明的。”

    沈行情不自禁地立正了身体，做完动作，自己也是一怔。安笙与他说话，向来都是和颜悦色，他在老师面前，却不知为何总有些心中惴惴。想来是他尊师重教，尤为重视安笙的看法之故。

    安笙这么说了，却一时没有往下接话，而是手中捻着红茶花，沉默了好一会。

    沈行穿的大衣薄，在雪中站了一会，已有些觉得冷，冷空气带着雪的味道刺激鼻粘膜，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喷嚏，安笙才似乎醒过神来，招呼他往回走，一边开口说。

    “几十年前，那时我比你现在还年轻，还在情报部门工作的时候，偶尔有一次，听说某地有神秘的异象出现。当时我正在附近调查别的事件，听到消息，便匆匆赶了过去，到了才发现是时空裂痕，一个奇异的生物，从别的时空，或者说是次元，落到了我们这个世界。它是一种此前人类从未遇见的高智商生物，外形看来有点像是只巨大的甲壳虫，后来我们叫他——”

    沈行忍不住插了句嘴，“查尔斯。”

    他心中激动万分。安笙曾与一个外星生物查尔斯保持了长达数十年的精神连接，并因此在当年大中华区对前泛美洲的情报战中，发挥了极为重要关键的作用。此事他只隐约知晓，却从未听安笙吐露过相关的只言片语。

    沈行一直觉得，如果说何正法的师父夏天枢是天下行踪最是神秘的人，那么，自己的这位老师就是最为注重个人隐私的人了。

    事实上，他可以说是几乎是一个“隐形人”。不但通过神之左手所控制的监控系统，动态删除掉自己的一切行踪，甚至连各种报道、图片中涉及到他的部分，也会在事后默默清除。

    沈行有时觉得，自己的老师几乎就如古代传说中的神兽，一边行走一边清理和掩埋掉走过的足迹，让人完全无法找到他的行踪。

    不但如此，安笙还尤其不喜欢被别人知晓心思。沈行不止一次遇见他因家里的宠物擅自试图揣测他的心意而下手重罚。沈行私下里猜测，大概是那段被迫与查尔斯精神相连的时间所留下的阴影，安笙对于安静和沉思有特别的爱好。

    他跟随了安笙这么长时间，也从未听过安笙讲述他自己的私事，当下心情激荡，也不觉得冷了，只恨回主屋的这段路不够长。

    安笙看了他一眼，“后面的事你应该大略也知道，我和查尔斯进行了谈判，达成了一个互惠的条件。唔，不得不说，最初确实是很头疼。用了不少时间，我才学会如何在思维中建立屏障。”

    他说得轻描淡写，沈行却知道，能让他承认头疼的疼痛级别，不到十级也得到八九级，当即衷心道，“老师真的辛苦了。”

    安笙笑道，“我当时也是这么想。到底是和一个从来没有打过交道的异星生物达成了合作，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我能够把头疼抑制在一定程度之后，就高高兴兴去见老师。没有想到，他不但没表扬我，反而非常严厉的批评了我。后来还是小叔听不下去了，出来救了我。”

    他所说的老师是汤天风，小叔则是安家安镜这一辈最小的弟弟安亭。这一对是现任大统领安浩的亲生父亲。自沈行少年时，他们就整日在外地旅游度蜜月，现在还没回来。

    沈行印象中的汤天风，是一个和蔼长者，两鬓微现花白，腰杆却仍挺得笔直，在外边学会了一手街头魔术的好手法，是他们少年时生日派对最喜欢的人。难以想象他板起脸训人的样子是怎样的，又难免好奇，“为什么？”

    他们说着话，已经到了主楼的门口，管家迎出来，安笙脱下外衣。

    “老师说，以身入局，是身为操盘者，最愚蠢的做法。”

    沈行怔在门口，一时如遭雷击。

    他终于明白，自见到金世宣以来，隐隐觉得不安的地方是在哪里。

    其实在的文章刊出，何正法给他打电话那时，他已经隐约意识到，这个故事，对熟悉他的人而言，应该是有些违和的。

    现在想来，不止是铁三角、何小满夏灵问这样的朋友，或是管家这样的身边人，甚至对于金世宣这样与他隔了一层关系的熟人而言，看出这是一个局，进而猜到幕后的原因，也都不是难事。

    刺杀事件发生后，他压住了所有类似“沈行痛失宠侍爱子”这类带他大名的新闻，婉拒了一切在公开场合的采访，甚至连的挽文集邀请他写几个字，也没有答应。

    现在想来，是他够幸运，也是新闻官够给力，所有媒体的报道中，都只突出温蒂从一个温和的侍权支持者，成为幸福嫁人的家居侍人这个方向，刻意弱化了他的存在。

    但是如果其中出现了什么意外呢？

    如果，假设的如果，他曾经混迹在某个娱乐场所，并被拍下过与明星厮混的照片呢？

    这才是他听到金世宣的邀请时，瞬间感到不舒服的真实原因。

    “沈少？”

    沈行回过神来，匆匆脱掉大衣交给管家。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庆幸除了少年时家里安排的侍子外，他一直是用的厂侍。

    他额头上出了一层细汗。

    这个昨晚还令他觉得充满成就感、洋洋得意的计划，此刻重新回想起来，简直凶险无比，充满了漏洞。

    他的胸中，犹然生出一种混杂着自责、自抑，却又莫名兴奋的奇特心情。

    他曾以为自己已经站在了高峰，如今眼前的云雾散去，才发现刚刚征服的只是一个小小的土山。

    在远处，层峦叠嶂，是一山更比一山高的远峰，而在最高的高峰上，他恍惚瞥见老师的身影。

    他一身长衫，长身玉立，手中持着一只如玉般温润的茶杯，笑着邀请道，“来，走得久了，喝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