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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又开始哭了。 一个正常成年男性的肺活量在三千到四千之间,一个正常的婴儿的肺活量是五百到八百。健康的婴儿有健康的肺,非常健康的婴儿有非常健康的肺,有非常健康的肺的婴儿叫起来哭起来嚷起来比普通健康的婴儿还要来得强劲、绵长。 曾郁将手离开键盘,起身往外跑。因为忙于生育,他的毕业论文完成得草率,后面很大一部分都是晏邢宇帮他润色的,答辩之后还需要继续修改,所以他只能利用两个孩子午睡的时间完成。他本身就不是聪明的人,在生产过后更是要兼顾太多事情,思绪时常被打断。压力很大,但他依靠着顽强的意志力坚持了下来。 他跑进婴儿房,从婴儿床里抱起号啕大哭的晏英博,这个孩子刚刚从睡梦中苏醒过来,正体验着母亲不在身边的恐惧与愤怒。曾郁一边哄着alpha宝宝,一边往床边的躺椅走去,他感到耳朵的深处有一阵嗡嗡的声音像翩飞的蚊子一样翻涌起来,于是他在坐下的时候忍不住捂了一下耳朵。嗡嗡的声音消失了。 晏邢宇去高铁站接曾母了,曾郁留在家里等他。他在晏英博尖锐的哭泣声中隐约地听见了晏英明虚弱的哼哼声。他知道他的beta孩子醒了。他咬住牙齿,想要走过去抱起他的beta孩子,但是他不能。所以他按下了佣人房的传呼键。奶妈在不久后打开门进来,嘴里道着歉:“不好意思,曾先生,我睡过头了……” 曾郁对她笑笑:“没关系。” 奶妈将晏英明也抱起来,送到曾郁面前,这个时候晏英博已经迫不及待地将嘴巴吮吸上了他母亲左边的奶头。他的手依旧捂在曾郁的另一个奶头上,像一个盾牌。晏英明睁着小小的黑色的眼睛,看着他的兄弟与母亲,曾郁发现他的嘴巴小小地张开了,而他的眼睛里湿湿的,像是在渴望自己也能躺进母亲的怀里。 曾郁对奶妈说:“您把明明也给我吧。” 奶妈难为了一下:“这……小博少爷会不会又……” 婴儿的口腔中还没有长出乳牙,牙龈与嘴唇触碰在因为长时间被使用而变得肿胀通红的乳头上,像是一块湿润的海绵包裹着他。曾郁无言地伸出右手,探向beta宝宝。奶妈忐忑不安地将晏英明交到曾郁手上。 被母亲抱在怀里的那一刻,晏英明小巧的嘴巴像花儿一样张开了,他整个人看起来比晏英博要瘦一圈,笑起来也比晏英博要腼腆得多。他不再哼哼了,开始发出“呀呀”的声音,睡袋里的四肢小幅度地扭曲起来,碰撞在晏英博下垂的脚上。 曾郁试图挪开晏英博捂着他右胸的手,这个孩子于是一下就意识到了他的母亲想要做什么——他要把他的乳汁分享给另外一个人了,他要把专属于他的营养他的生命源泉他的食物割成两半让另外一张嘴来吃了,而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下一秒晏英博的嘴巴离开了曾郁的乳头,开始爆发出极为强烈的哭叫,他的大张的嘴巴对着惊慌失措的曾郁,让前去拉开窗帘的奶妈也吓了好大一跳。现在是四月,是春天,是莺飞草长的季节,窗外种着一棵高大的榕树,榕树的每一片叶子都硕大得像成人的手掌,它们在春雨的滋润下变得生机勃勃,挨挨挤挤地靠在窗边,聆听着屋子里传荡的婴儿的哭喊声。 晏英博的哭闹与他腿脚的扑腾同时发生,他强壮有力的脚啪啦啪啦打在晏英明的睡袋上,仿佛在不满刚才beta宝宝的身子碰到了他。晏英明上扬的嘴角一瞬间往下耷拉,他发出的声音又从“呀呀”变为了细弱的哼哼,伴随着喉管中空气摩擦产生的嘶哑感,他似乎对兄弟的报复行为感到十分委屈,终于也流下了透明的眼泪。曾郁用左手拍打着晏英博的背部,想要让他平静下来,他一点也不敢看缩在他怀里默默哭泣的beta孩子,但是他知道他的心正在抽痛。而他只能不断地说:“哦哦,不哭了不哭了宝宝……别哭别哭……” “妈妈、妈妈!!妈妈……”晏英博开始喊叫他母亲的名字。他的声音是如此之巨大与锐利,以至于奶妈都忍不住掩了掩耳朵。 在拉开窗帘以后,奶妈叹了一口气,走过来,弓下腰对曾郁说:“曾先生,要不小明少爷还是给我抱着吧?” 曾郁急得满头大汗,但是晏英博完全没有放弃哭喊的意思,反而继续发出了越来越激越的喊叫,脚也多次踢在晏英明的身子上。曾郁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点点头让奶妈从他怀里取走beta宝宝。 这个孩子只在他母亲的怀里呆了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就被无情地赶走了。在他离开之前,他的缓慢淌下的眼泪在空中展示出了快速的抛溅弧度,滴在了曾郁的右胸口上,那一瞬间,冰凉的触觉像是一粒缓慢渗透的洞孔,悄无声息地渗进了曾郁的心。 后来晏英博哭累了,嘴巴还是锲而不舍地粘在曾郁的乳头上。晏英明被奶妈喂了冲泡奶粉,像是仍没有忘记之前的委屈,小眼睛里持续地缓慢地流出眼泪来。曾郁看着他的可怜模样,决定还是让beta宝宝趴到他的背上。在奶妈的帮助下,晏英明乖乖地躺进背带,靠在了母亲瘦弱的肩膀上。 曾母一路风尘仆仆地来了,又在晏邢宇的带领下坐进那辆低调的迈巴赫。这是他们在曾悦参加自招考试后的第一次见面,曾母对这个人的存在多少还是感到有些复杂——她始终认为,这样的人,离他们的家庭,实在太远了。 如果是曾悦和s级的alpha恋爱,她虽然会觉得有些惊讶,但也不至于担忧。但曾郁不一样。 晏邢宇纵然有礼数,却不爱说话。曾母为了缓解车内的沉默氛围,绞尽脑汁地问了几个问题——不外乎曾郁身体怎么样,两个宝宝怎么样。晏邢宇回答得都十分简短,所以她后来也不再开口,一直到晏邢宇的别墅门前。 晏邢宇拖着曾母的行李箱进门的时候,曾郁正背上背着一个,怀里抱着一个地坐在客厅里。奶妈打开音响放着轻柔的古典音乐,晏英博就躺在他母亲的怀里一边听音乐一边咕噜噜地吐口水泡泡。他的眼睛时不时扫向探头探脑地趴在曾郁背后的晏英明,晏英明看见晏英博在吐口水,嘴巴也学他嘟起来,但是并不吐出泡泡。每当这个时候,晏英博的嘴巴就会不开心地撅一下。 曾郁在门打开的那一刻就腾地站了起来。他看见瘦小的曾母从高大的晏邢宇身后走出来,心里感到雀跃无比。他抱着不安分的晏英博三两步迎上前去,深吸一口气,才叫道:“妈妈……” 曾母对于这两个孩子的出生并不是不关心的。她人在b市的家里,曾父每天忙着上班应酬,她就成日赋闲在家。她知道曾郁生这两个孩子受了不少的苦,因此也背着曾父打了不少电话,生怕引起曾父的怀疑。如果不是曾郁即将毕业了,她也找不到借口过来探望。 她见过这两个孩子的照片——仅仅是看了两眼、或者三眼,就匆匆忙忙地从手机里删除记录,虽然很短暂,但她也记住了绿眼睛的是晏英博,黑眼睛的是晏英明。晏邢宇进屋子去放行李,走过曾郁身边时,摸了摸晏英博的后颈。于是这个孩子被递进曾母怀里的时候就安分多了,他肉乎乎小手伸出来,向着曾郁的方向,嘴巴扁起来:“妈妈、妈妈……” “宝宝乖,这是婆婆呀,是妈妈的妈妈,婆婆抱着宝宝没事的……”曾郁握了握晏英博的小手,小声哄着。 曾母带孩子很有经验,她本身就是omega,也知道如何用信息素安抚小孩。即使不是孩子的生母,信息素气味也和曾郁的不大相同,omega特有的抚慰能力也发挥了作用,晏英博乖巧地躺在了婆婆的怀里,虽然眼睛还是巴巴地瞧着他的母亲。 奶妈给曾母端茶倒水,他们坐在偌大的客厅里。曾母抱了晏英博一会儿,见晏邢宇还没出来,轻声问曾郁:“这房子是小晏全款买下来的?” 曾郁正把背带上的晏英明往下解,闻言愣了一下,他迟疑地答:“啊……应该是吧,他从高一开始就炒股票,赚了不少钱,是有经济能力的……” 曾母皱着眉,似乎不大信任:“他让你住在这房子里,也不问你要一分钱?” 曾郁哽了一下,才说:“没、没有……” 曾母又问:“你们孩子都生了这么久了,有没有商量过什么时候结婚?” 曾郁动作迟缓地把晏英明抱在怀里,看见母亲动作的晏英博又开始不满地扑腾了起来。曾母没一点惊讶,晃悠着手臂拍了拍alpha宝宝的背。 半晌,曾郁才小声说:“之前他说了孩子生出来……就结婚的……” “那现在呢?”曾母着急地追问。 现在? 曾郁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了。因为忙碌于照顾孩子和毕业论文,他已经把结婚的事情完全抛在了脑后。晏邢宇也没再提起这件事。 曾母还想说什么,但这时候她的手机响了。她只好作罢,从上衣口袋里拿出手机:“是小悦来了,我刚才在高铁上就打电话,让他买点礼物带过来。” 曾悦已经到达了小区门口。他之前来过两次,到两个孩子出生之后又来过一次,总共来过三次,对这座别墅的位置烂熟于心。他进门的时候,手里满满当当地全是东西,有乐高玩具,还有两捧鲜艳的花。 曾郁只能让自己暂时放下心中的思索。陪着曾母迎接弟弟的到来。曾母已经有三四个月没有见着小儿子了,一见到他就忍不住欣慰:“小悦看起来又高了一点。” 曾悦把玩具和花都放在玄关,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拥抱了曾母。这时候晏英博还不高兴地躺在曾母怀里,而且是越来越不高兴了。曾悦第二次见晏英博,也准确地念出了他的名字:“小博宝宝,你长得真帅呀。”清秀美丽的omega轻柔地捏了一下alpha宝宝的脸,以往见到陌生人都会哇哇大叫找妈妈的晏英博,此刻却呆了似的,傻傻地盯着自家小舅舅的脸。 晏邢宇从客房出来,交代奶妈去给两个宝宝做饭,然后走向这一家人,站到曾郁身边。曾悦前一刻还忙着逗alpha宝宝,在看到晏邢宇的身影时,马上上了发条似的叫一声:“晏哥!” 他的声音很清脆。晏邢宇听见了,看他一眼,客气地点点头。晏英博在曾母怀里,眼珠子先是朝向他母亲的方向,看了一会儿,然后又滴溜溜地转过来,望向他的小舅舅。他盯着小舅舅看了几秒,又转回来瞧他母亲。 曾悦打完招呼,从玄关处捧起那两大束花,走向曾郁和晏邢宇。他脸上扬起了灿烂的笑容:“哥,晏哥,恭喜你们即将毕业,我也不知道你们需要什么,就买了两束花,希望你们喜欢。” 曾郁有些惊讶,或者说受宠若惊。曾悦把第一束花递给他,他赶忙把晏英明单手抱着,另一只手郑重地接过弟弟手里的“祝福”。曾悦把花放进曾郁手里,说:“哥,这是紫荆花,象征着我们的亲情。希望哥你可以天天开心,孩子们也健康快乐地成长。” 曾郁的眼睛有些湿湿的,他轻声道:“谢谢。”他想说些什么,但是接下来曾悦又把另一束花捧到晏邢宇面前:“晏哥,这一束是桂花,我不知道你喜欢什么,我哥的信息素是桂花,所以我就送你一束桂花,祝你们长长久久。” 这两束花每一束都起码有15支,密密麻麻地捆在一起,看起来鲜艳又繁茂,生命力旺盛。晏邢宇淡淡点头,手臂伸出来,接过了那一束桂花,没和曾悦有半点肢体上的接触。他把那一束棽棽的桂花握在手里,道:“有心了。” 晏英博在曾母的怀里“呜哇呜哇”地叫着,他开始喊:“爸爸、爸爸……” 所有人都看向他。他的胖乎乎的小爪子张开又合上,拼命地探出手来,向着晏邢宇。曾郁不知道晏英博想干什么,曾母将晏英博抱得离晏邢宇近了一些,晏英博的手就顺利地够着了那一束桂花,他把白白的小手指抓在桂花盈白色的花瓣上,嘴里不停地重复:“妈妈、爸爸、妈妈……” “小博是从桂花上闻到小郁的味道了吧。”曾母高兴地说。 晏邢宇就把桂花凑到晏英博面前。晏英博闻到桂花的香味,开心地笑了。曾悦见到这幅情景,也很是高兴的样子,抿起了嘴,眼中都像是有光。 这个时候,曾郁的眼睛,和曾母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里有一种不明不白的情绪开始改变了。他们的眼睛都看着那一束茂密美丽的桂花,他们的嘴巴都垂了下来。但是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用眼睛看任何一个人。 晏英明就在曾郁的怀里,好奇地用鼻子闻紫荆花的味道,不时张开嘴发出哼哼声。 他闻着闻着,哼哼声渐渐没有了。他闻着闻着,开始发出了喑哑的嘶声,那声音就像是一辆布满了灰尘的老旧风箱,因为过大的压力而吃力地转动着。曾郁是第一个听见这声音的,他疑惑地低下头,然后他看见他这个比平常婴儿还要来得瘦弱的beta孩子的脸色由苍白变成了淡淡的渐深的紫红,他发誓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面对死亡的恐惧,他甚至连那束花也来不及丢掉就抱着这个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艰难地张着嘴巴想要获得空气却弄巧成拙的孩子冲出人群,他跑到空旷的客厅里将这个孩子放到沙发上,手疯狂地颤动着想要弄开纠缠在孩子身上的睡袋,他感到他的喉咙里有一种物质在发出尖啸。 “宝宝?宝宝!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他一边叫着一边手忙脚乱地想要掰开那堆布料,脑子其实是一片空白,他不知道他该做什么,他不知道他现在在做的事情是有用还是没用。晏邢宇从他身后冲上来,一把抢过他手里的花丢到地上,然后跪下身从茶几底下找出来一支哮喘喷剂。他们几乎很少用这个东西,因为晏英明自从出院之后就安安稳稳地活到现在,他的支气管狭窄因为年龄太小还不适合做手术,所以只能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养着。 曾母抱着晏英博,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晏英博从他母亲的遥远的声音里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母亲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于是他伸起脑袋往那束桂花外看,他看到他母亲的模糊的背影,所以他撕心裂肺地哭叫起来:“妈妈!妈妈!!妈妈……” 曾悦睁大眼睛站在原地。表情一片空白。 他还在哭。他还在哭。他还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