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湛蓝之海

    又是一个星期六，在黄昏与夜晚交界的朦胧时刻，埃文踩着最后的暮光推开伊甸园的大门。会所大堂一片寂静，中年秃顶的老板乔治仰坐在前台后面，嘴里叼着根劣质雪茄，边看黄片边吞云吐雾，完全没注意到乐园的大门已被求道的信徒推开。

    对于情色会所的大部分客人而言，这会儿还太早，不适合放下白日的矜持解放肉体。埃文不同，尽管他对肉欲也有需求，但与0075的见面已经慢慢从单纯的肉体交易演变成了某种精神寄托。

    在那间迷乱的房间里，他可以卸下一周的疲惫，在享受过刺激的性爱后躺在0075的怀抱里，或倾诉烦恼，或分享欢乐，或只是安静地拥抱，度过轻松闲适的星期六夜晚。

    直到埃文走到前台边，沉浸在黄片中的老板才听到脚步声。他理所当然觉得是上门推销破烂儿的业务员，抬了个眼，刚准备张嘴把人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一番时，发现来的竟然是客人，立刻换上营业的嘴脸，笑逐颜开起来：“哎呀，埃文老板这周也来啦？”

    “嗯。”埃文早已褪去了最初的青涩，他轻车熟路地掏钱办手续，言行举止都游刃有余起来，“老样子，我要找0075号。”

    老乔治吐出口呛人的烟气，眼睛微微地眯起，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谑笑。

    “0075啊……说实话，那台仿生人型号已经很老了，身上都没装啥新潮玩意儿。从业这么久，没跟程序学会说讨人喜欢的俏皮话就算了，还又严肃又无趣，跟个老古董似的，作为性爱仿生人的AI成长有明显缺陷。

    诶，说起来，我家店里昨天刚来了一台鸡巴可以自体旋转的新款式仿生人，还有什么触手啦异形啦，都挺时髦的。我给你打个折，要不要试试？”

    “不要。”埃文态度很坚定，“就要0075。”

    “好好好，唉，没见识的穷光蛋……喏，给你钥匙，享受去吧小处男！”

    埃文接过钥匙攥紧，却没有急着往里面走，而是清了清喉咙，从怀里掏出了张银行卡：“我想办个长期会员，能麻烦你吗？”

    这句话的杀伤力堪比原子弹轰炸，老乔治大张开嘴，他瞪视着前台边这个弱鸡般的男青年，满嘴假牙差点被震掉：“你，刚才说啥？”

    “我说我要办会员。”埃文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诉求，完全没有悔改的意思，“我记得办卡可以享受优惠对吧？”

    “确实可以……”

    与老板的恍惚不同，埃文看上去轻松极了，简直像遇到了什么大喜事，语调如音符般轻盈悦动，蜜色的眼睛在暮色下烁闪，仿佛流质：“那帮我办理吧，谢谢！”

    “哈……你可想好了，不退款的哦？”

    “嗯，我知道，不会反悔的，你放心就好。”

    在情色行业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老乔治自认为什么样的客人都见过。他经常跟酒友侃侃而谈，说什么穿着最文质彬彬的在床上绝对是吃人的猛兽，甚至能生生把仿生人折腾散架。还有什么得了性瘾的流浪汉，肌肉发达一脸猛汉的受虐狂，等等等等……埃文这款他也见过不少，大多是没女人缘的软蛋，睾丸和鸡巴都小得可怜，存下可怜的零花钱来店里来长长见识，找点刺激，爽过一次很少有人会来第二次。

    最初见到埃文，乔治是这样评价他的：一个没胆量没人缘又想被帅哥操屁眼的娘炮基佬，而且还没钱，只选了最基础的套餐，被开过一次苞就不会再来了。

    老乔治抱着打发叫花子的想法搪塞埃文，随便把店里不卖座的过气款式推销出去，乱七八糟加了一堆服务费本想一次性赚点钱，没料到埃文之后又来了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然后今天，他站在柜台前说要办会员卡，成为长期簇拥在伊甸园的天使中的一员。

    这年头，阳痿娘炮也能性自由，真他妈的离谱！

    嘴臭归嘴臭，钱还是要赚的。乔治毕恭毕敬接过埃文的信用卡，一边登记会员信息，一边用余光扫视他全身，心想有固定的打炮对象果然有益身心健康。至少看上去，埃文似乎比最初见面时自信了一些，眉宇间的幽怨也淡了，颇有种要迎接美好新生活的架势。

    老乔治抹了把汗：哦我的老天爷，他可千万别干出把精神寄托在仿生人身上这种蠢事……

    “你确定不换个型号吗？”乔治把会员卡交给埃文，试探性地问，“仿生人又不是人类，没啥贞操观念，不会介意你换炮友的，其他客人为了尝鲜也经常换着玩。我可以给你推荐几个不错的，比如0138号就很好，虽然型号也比较旧，但是内置了最超前的性爱知识，什么火车便当、观音坐莲，全都会！保证让你欲仙欲死！”

    “真的不要！”埃文抬高嗓门吼回去，“我才不需要什么旋转鸡巴和性爱宝典呢！我就要0075就够了！”

    完犊子了。老板呆滞地抓了抓络腮胡子，在心里嘀咕：这小子可能真的沦陷了。

    仿生人和人，他妈的简直是离谱妈给离谱开门，离谱到家了！

    埃文当然看不见老板心里的大戏，他收起会员卡，开开心心走到0075的房间外。刚要开门，房门唿地被人从内侧猛推开来，险些砸到埃文的鼻梁。与此同时，咒骂声从敞开的房门中传出来，在空旷的走廊里响彻不息。

    “什么破玩意儿！老子以后不来了！”

    “莱纳德先生，请不要动怒，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可以对系统进行投诉。只要在可操作范围内，我可以对电子脑进行升级，尽可能满足您的需求。”

    “投诉个屁！你这种破铜烂铁哪会懂得人类的心情，少在那儿自作多情了，恶心！”

    啪，咚！

    两声异常的巨响接踵而至，埃文扶正眼镜，匆忙冲进屋里，看见0075趴在地上，额角的人工皮肤破损，露出金属的头骨。一种带有晦暗光感的冰蓝色液体从创口里流出来，滴滴答答落在眼睫、侧颊和唇角，有种无机物损坏的凄凉绮丽。

    除了0075，房间里还有另外一个正在穿衣服的中年男人，那人身宽体肥，股间肥硕的阴茎像个恶心的蟾蜍。

    中年人也看到了埃文，他撇撇嘴，似乎并不准解释为何刚才要下手伤害无辜的仿生。天匆匆穿戴整齐，啐了一口痰，头也不回地走了。

    伤口并不会妨碍仿生人，0075已经重新站起来，除了满脸的蓝血外。精神看上去和往常一样抖擞：“埃文先生，很抱歉让你看到这样不愉快的场面，快请进吧。”

    就算走进房间，埃文仍怔愣地盯着中年人远去的方向，不安地问：“他是？”

    0075淡淡抬眼望向埃文，丝毫不在意额角“伤口”，平静地回答：“我的上一个客人，他昨晚在这里留宿，不久前才刚刚醒来。”

    怔愣了许久，埃文才终于恍然大悟。0075是一台在情色会所工作的性爱仿生人，就算再不受欢迎，肯定也会有除了自己之外的客人。

    这分明是天经地义的事，但埃文心里却酸溜溜的不舒服，就好似一直认定为私有物的东西实际是公共财产一样，看着0075被其他人染指，有点心塞，又有些无奈。

    0075注意到埃文的注视，亲切地问：“埃文先生，请问有什么吩咐吗？”

    “额，你的额头……”埃文指了指他破损的额角，小声嘟囔，“要不要处理下？”

    “哦。”0075伸手抹掉脸上的蓝血，朝埃文抱歉地笑了，“十分抱歉，我没有注意到，请稍等片刻。”

    说完，0075走到抽屉旁，取出几块黏土状的人造皮肤往破损处填充。半分钟后，他重新回到埃文面前，他淡淡微笑着，方才客人的暴力行径和脸上的血迹、创口一同消失不见了。

    “让您久等了。”0075说，“这周也能与您见面，实属我的荣幸，埃文先生。”

    埃文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仍紧盯着那块刚刚修缮好的地方：“你不需要和老板汇报一下刚才的事情吗？”

    “不需要，刚才的小插曲对这个行业来说是常态，只要不是需要退役的重伤，都可以自行处理。”

    “什么，那种事儿很常见吗？”

    “根据数据统计，此类事件的发生概率为百分之30。”

    “那已经很高了啊！”埃文忍不住提高音量，“百分之30的暴力事件发生率，这个数字在人类社会概率已经很可怕了！他、他们怎么下得去手！”

    “埃文先生，首先我要纠正您的一个观念，作为仿生人，我们是不能和人类的社群进行比较的，这不符合对照实验的基础法则。如果您想知道刚才那位客人动粗的原因，根据他本人的反馈是：作为性伴侣的我自作多情、不自量力，分明是仿生人，却不好好做本职工作，对人类的情感生活指手画脚。”

    “可……这、这根本不合理……！你也是好心，并没有任何恶意……”

    “这没什么不合理的，埃文先生。”

    讲述着来龙去脉的0075依旧淡然，甚至已经到了某种无法用人类思维理解的程度，仿佛他根本不是主人公，而是一个看热闹的过客。

    “我不否认有许多善待仿生人的善良人类，就像您。但我终归是仿生人，存在的意义就是服务人类，让造物主满意既是仿生人的最高褒奖，所以请不要用人类社会的标准来看待我们。”

    埃文张张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看着0075那双冰冷平和的绿眼睛又怎也发不出声音，短短几句话如鲠在喉，他只好低下头作罢。

    “好了，不要说这么扫兴的话题了。”0075笑着揽住埃文的腰，把青年拥进怀里，“请问今天您需要怎样的服务，还和之前一样吗？”

    “嗯？你不是每次都会格式化记忆……”

    “我绕过系统在电子脑里创建了一个隐藏文件，专门存放与您有关的资料，文件名就叫埃文。”0075解释道，“当然，如果您介意，我可以删除。”

    埃文受宠若惊，愣了几秒才想起0075正在等待他的许可。“不，留下吧！”埃文说，“留下，请务必留下。”

    “好的，我明白了。”0075温柔一笑，那双绿色的眼眸也温柔了几分，“那您今天有什么要求吗？如果没有特殊要求，我会按照之前的资料为您服务。”

    “额……”

    经0075一提，埃文反而犹豫了。他原本确实是来找乐子的，不知为何在看到0075受伤后丧失了性趣，现在不仅一丁点滚床单的欲望都没有，甚至有些沮丧。

    “除了做爱，你还有没有其他服务？”埃文怯生生地问。

    “由于功能限制，我基本不接受性爱之外的委托。”0075平静地回答，“不过如果您执意要求，我也可以为您唱唱歌跳跳舞，进行单人情趣表演，或者讲讲笑话。”

    “讲笑话？”

    “是的，讲笑话。”0075严肃点头，“比如：我曾经得过精神分裂症，但现在我们已经康复了。”

    “……”

    氛围坠入冰点，埃文尴尬地打了个寒噤，嘴角疯狂抽搐，酝酿了半天也没能笑出来。

    “唔，看来不太成功。”0075挑起眉，“果然电子脑无法完全理解人类的幽默。”

    “算了，别勉强了。”埃文叹了口气，弓起脊背，缩进0075怀里撒起娇，“就这样就挺好……”

    “埃文先生，我的感情探知系统告诉我，您现在心情很低沉，请问是我哪里疏忽了吗？”

    “没有啦……”

    埃文喃喃道，他把眼睛眯成细线，悄悄打量着0075的额头，发现那块草草修复完成的皮肤并没有与原本的皮肤融合，尽管很细微，仍能看见一条不和谐的接缝。

    盯久了，那条比棉线还细的缝隙仿佛活了过来，越来越宽，越来越长。蓝色的血液汹涌湍急地从不断扩大的裂缝中涌出来，淹没了埃文，淹没了0075，淹没了房间，淹没了城市，淹没了世界……

    世间万物都沉浸在媚人而冰冷绝望的蓝海之中。

    “埃文先生。”

    0075的声音从湛蓝的虚空中传来，埃文看到他移动臂弯，将紧攥的拳递到眼前：“埃文先生，您猜这里面是什么？”

    “什么东西？额，避孕套吗？哈哈……”

    埃文随口回答，他知道这个回答并不好笑，但他实在想不出这个房间里有什么东西能小到被0075攥到拳头里藏住。

    0075笑着摇摇头，他摊开手掌，露出一颗宝石般晶莹剔透的水果糖。

    “据资料显示，人类在收到礼物后会感觉到快乐和幸福。从神经学机制去解释的话，糖会刺激人体，让大脑释放出多巴胺这种快乐素，直接影响到大脑内负责愉悦的中枢系统。”剥开糖果外的塑料包装，0075把糖果喂到埃文口中，“开心起来吧，埃文先生。”

    工业合成的甜味素在埃文口腔中融化、蔓延，很快侵占了味蕾。劣质的糖果味道并不好，甜得发苦，然而神奇的多巴胺效果拔群，埃文真的一扫忧虑，不由自主地开心了起来。

    他如获至珍地吮吸着水果糖，品尝着甜腻的味道，嘴角不由得向上扬起，一丝微弱到随时都会泯灭的明红在蓝血之海中荡漾，仿若新生。

    “味道怎么样？”

    “嗯，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