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约会计划

    2月初，春天的足音虽已迫近，但寒冬的凌冽远未消弭。转眼间，从埃文首次降临伊甸园至今，竟然已经过去了3个月。

    几个月来，埃文每个星期六都会准时到来，只见0075这一台仿生人，等服务时间结束就会离开，风雨无阻，守时得堪比上下班。

    期间遇到过几次特殊情况，比如0075还在应付上一个客人，或者其他原因不能立刻为埃文服务。埃文不抱怨不着急不离开，安安静静地坐在大厅等待。就连老想着给客人推销新产品的乔治都被他这股莫名其妙的执着磨没了脾气，不仅不再打趣埃文的小身板和性癖好，还会给他免费泡杯咖啡。

    又是一个星期六，埃文走近熟悉的客房，摘掉围巾，露出冻得发红的小鼻尖，开口就抱怨：“这什么鬼天气，冷死我了！”

    “天气预报说最近一周会持续降温，请务必注意防寒保暖。”0075走过来，摘下埃文爬满雾气的眼镜擦拭干净，又贴心地为他重新戴好，“晚上好，埃文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透过焕然一新的镜片，埃文看清了0075的笑容，顿时感觉早春的寒意都被驱散，心中如初夏般温暖怡人：“嗯，晚上好。”

    “我刚才注意到，您这次只预约了1个小时，请问是操作失误吗？”

    “哦不是，我等会要去公司加班……”埃文苦笑着挠头，浓重的黑眼圈一览无遗，“公司的OA系统出了问题，程序员人手不足，老板叫我去帮个忙。”

    “既然如此，您不应该赶紧过去帮忙吗？”

    “已经忙了一个白天了，昨晚也没睡好，再不休息我就要猝死了……”埃文说完，争分夺秒脱掉外衣，扑到柔软的床铺间放肆打滚，“啊……好满足……我已经不想再战斗了……”

    “既然如此，需要我帮您关上灯，并把房间环境改变为睡眠模式吗？”

    埃文懒洋洋地摆手：“不行，现在睡着估计就醒不来了……你不用在意我，也不用考虑怎么为我服务，最多监督下别让我睡着就行。唉，我就是想找个地方休息会儿，但是又懒得回家……”

    “好的，那我就在这里，有吩咐叫我就好。”

    “呼……”

    “埃文先生，请不要睡过去。”

    “没有，我没睡！”

    半阖的眼睛骤然睁大，埃文腾地坐起来，几乎用尽了全力才挣扎着逃离梦境的致命诱惑。然而就算勉强赶走盘踞在脑子里的阴魂不散的睡魔也没用，埃文的精神依旧萎靡，怀里抱着枕头干瞪着0075发呆，几秒钟后又开始打瞌睡。

    “埃文先生，您看上去真的糟透了。”

    埃文打了个哈欠，喃喃道：“毕竟我已经连续工作了24小时，是个人都会困……唉，人类的身体很复杂，不好好休息就会倒下，这点上我还是很羡慕你们的。”

    “是吗？仿生人虽然不会感到疲惫，但相对着我们也没有休息日的概念，全年365天24小时都需要工作，这在人类社会应该是违背劳动法的。”

    “呵，劳动法？别逗我笑了，我工作24小时也不见公司按劳动法给我补贴。”

    埃文撒气似的把枕头狠扔向墙面，又转瞬失去了力气，懒洋洋地侧躺在床上，活像一条搁浅在石滩等死的鱼，“假日，好想要假日啊可恶……”

    “说到假日，我有个东西想给您。”0075走到埃文身边坐下，在他掌心中放下一个包装精美的纸袋子，“马上就是情人节了，这是送给你的礼物。”

    作为和情人节半毛钱关系都沾不上的埃文，有生以来第一次收到除父母以外的人送来的情人节礼物，而且送礼对象还是一台不知人情冷暖的仿生人。

    尽管有些手足无措，埃文仍接下礼物，当他瞪眼端详起纸袋上用来封口的黑金蝴蝶结，酩酊的睡意也不知不觉消散了。

    “这是……你送我的礼物？”

    “是的。”0075直言不讳，“更确切来说，这是‘伊甸园’的负责人乔治统一发放的物品，他让我们把物品当作礼物转交给各位客人，通过情感的维系收买他们的心，提高口碑和消费水平的同时，也能降低常客的流失率。”

    面对0075的诚实坦率，埃文哑然，不知该哭该笑，只好象征性为浑然不知底裤都被自己人卖了的“幕后黑手”老乔治默哀了三秒。

    “不论出于怎样的原因，您在收到礼物的瞬间都是开心的，对吗？”0075说，一串代码从他那双人造的祖母绿眼睛里快速掠过，“通过您方才的表情、音调和眼神，我能感觉到您的快乐。”

    “唔，一般人收到礼物都会开心的，这没什么奇怪的……”

    “既然如此，我有一个略显鲁莽的建议，不知您是否愿意倾听。”

    “嗯？你说呗。”

    “根据娱乐频道的历年调查，在情人节当天告白结为情侣的成功率会比平日高出3个百分点，求婚成功率也有相应提升。”

    “毕竟是情人节，节日氛围啦，送点小礼物啦都会有影响。”

    “既然如此，埃文先生，您要不要试着在情人节当天向凯尔先生告白呢？”

    “噗！咳、咳咳……！”埃文压根没料到0075会提这件事，一瞬间没绷住，被唾液呛到连连咳嗽。

    0075的手掌轻拍埃文的后背，嘴里仍在讲述自己大胆的告白计划。

    “情人节当天，您可以根据凯尔先生的喜好提前准备好礼物，收到礼物的他一定也会感到开心。人类的判断能力时常会受到情绪影响，心情好时更容易获得正面的回应，最常见的例子就是受贿。根据我的分析和判断，您可以在凯尔先生心情愉悦的时候告白，成功率应该能大幅提升。”

    “不、不行！”止住咳嗽的埃文抬起头，脸庞不知是因为缺氧还是羞赧，憋得通红，“那、那可是凯尔啊！”

    “您的意思是，凯尔先生是那种不会因为接受礼物而改变做法的高尚之人？”

    “凯尔确实很高尚，他可是对我伸出援手的英雄啊……”埃文呢喃着，红霞已经从脸庞溢出，染红了耳廓，“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我怎么能去跟凯尔告白啊！不行，不可能成功的！绝对不可能！”

    “不，埃文先生，根据您讲述的有关凯尔先生故事，他应该将您视为了很重要的伙伴。我用电子脑简单地验算了一下，您告白的成功率高达50％，再加上情人节，几率会更高一些。”

    埃文深埋着头，认真倾听0075的分析，不时吞咽着唾液，眼神闪躲，抬起眼睑四处乱看，心动又胆怯：“但是，那可是凯尔，他那么有魅力，那么多人喜欢他，他怎么会答应我这种人……”

    0075问：“您的意思是？”

    “我、我觉得我配不上凯尔……”

    埃文嗫嚅道，声音里充盈着卑微、不甘与苦涩，嘴唇已经被他咬出了血丝，“他太优秀太完美了，就像高高在上的神明。而我……我只是路边抬脚就能踩死的蝼蚁，能瞻仰到他的光辉已经是至高的荣幸……我……”

    “您在说什么呢？”

    相识至今，0075第一次打断了埃文的话。他凝视着埃文，眉心微蹙，对刚才的言论表示不解。

    “科学已经证明了，这世界上不存在所谓的神。神是一种虚构的存在，是从文化背景和宗教信仰中诞生的具象化符号，让信徒有一个更加确切的精神寄托。所以，凯尔先生不是神。而您，埃文先生，蚂蚁是膜翅目蚁科动物，不论身体结构还是生活习性，都与人科大相径庭，所以您也不是蝼蚁。”

    0075的理智让埃文无从反驳，面对确定的证据，一切诡辩都失去了力量。

    “这只是一种比喻……”埃文像个犯错的孩子，小声嘀咕道，“我、我实际的意思是……”

    “我明白您实际的意思，但是这个形容十分不恰当。”0075边说，边温柔地抬起埃文的下颚，让那双隐没在阴霾中的琥珀般温润的蜜色双瞳得以重见天日。

    “您很优秀，埃文先生。您善良、温柔、长情、善解人意且富有同情心，不亚于……不对，甚至是优于不知多少人类。至少在我的记忆芯片中，您是如此特殊，如果用人类的形容方式，您就像一颗落入凡尘的孤星，让我根本无法挪开视线。如果我是凯尔先生，能被您爱上，才应当感到光荣和幸运才对。”

    “真、真的吗……？”埃文眨眨眼，既欣喜又不安，“你不会只是在哄我吧？”

    “埃文先生，哪怕全世界都欺骗您，我也不会欺骗您。”0075温和一笑，“仿生人，从不说谎。”

    一种前所未有的勇气在埃文胸腔内鼓动，活力在他的血管中奔涌，血液沸腾、心潮澎湃。

    “有道理，如果凯尔讨厌我，早就该和我绝交了。而且，虽然他有无数拥趸，却从未公开与谁恋爱，我想，会不会……”埃文顿了顿，呷呷嘴，忍不住傻笑起来，“会不会他也在等待什么呢？”

    “很抱歉，人心是复杂，并且不符合电子脑的演算逻辑，所以我无法预测到人类的想法。”0075注视着埃文，人造而成的机械眼眯成半月，“不过从我的角度，我由衷地希望您可以获得幸福，也认为您一定可以获得幸福。”

    “那、那要么我去试试看？正好情人节那天我有半天休息，可以去凯尔工作的地方找他。那附近有家不错的西餐厅，他之前在好友圈说一直想去尝尝看，我、我可以提前预约一下……”

    0075点头：“是个好主意。”

    “礼物的话……凯尔倒是一直很喜欢夸张的饰品，不过上来就送首饰总觉得不太合适。啊……好烦恼！”

    “不要急，距离情人节还有5天，您有足够的时间选择出合适的礼物。”

    “对了对了，还要考虑穿什么……西装？休闲装？”

    甜蜜琐碎的小烦恼接踵而来，短暂的一小时稍纵即逝。提示音响起的瞬间，埃文急忙站起来，边手忙脚乱地戴围巾穿外套，边不停看手表保佑加班不要迟到。0075帮埃文把错位的纽扣系好，围巾保护口鼻，帽子盖住耳朵。当埃文穿戴整齐准备告辞，0075稍微欠身，在埃文的眼睑上落下一吻。

    “再见了，埃文先生，我的记忆芯片内将永远会留有您的一席之地。”

    突然的吻让埃文措手不及，他羞着脸，抬头望向0075：“诶？什么意思，我们不会再见面了吗？”

    0075没有回答，只是抿嘴一笑，就像恭送所有客人那样，为埃文打开房门，垂首鞠躬：“祝您告白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