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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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未见过这把剑,然而霎时之间,如一道混沌的光柱打进了浓黑的海底一般,意识深处一阵动荡,想起了阴无极曾说过的“有高人相助,将吞灵兽唤起,迎尊主归位”之语,想起濮丽人送我的画卷上那头巨兽,每一条爪肢上,都吸着一个垂死的元灵。甚至更久之前,我与叶疏在不知梦的幻境中,所见的中年美妇与她手中抱着的半截尸体。 ——但我已经无法再“想”了。 我感到腹中那层血气障壁如雪崩般垮塌下去,一股浓浊的苦味从身体内部倏然爆开,心脏也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苦,只盼找一件利器狠狠戳进去才好。 脑中的声音呢喃道:“……三。” 只听一阵喀喀嗒嗒乱响,我身上诸多细丝软管顿时乱作一团,连冯雨师那只冰冷稳定的金属手掌也仿佛突然失去了控制,向我下腹毫无章法地重重一插,鲜血登时迸出如泉。 我只觉识海中一阵混乱不堪,更无犹豫,以玄阴之力凝实为剑,向那混沌中的巨口怪物疾刺而出。 ——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抟之不得,三者混而为一,脱古今之形骸,以无状之状伤人于无形,正是当年九天玄女威震群魔的那一招“无物之象”! 那意识中的怪物饱饱地吃下我这雷霆万钧的一击,顷刻之间,如癫痫病人一般抖颤起来,浑身爪肢好似一窝炸开的虫丝般狂乱挥舞,七八十张血盆大口全部张到极限,一起发出尖利的啸叫声。那深陷在巨口下方的婴灵,全身如遭重击,双手抱头疯狂摇晃,仿佛要将脑子里的甚么异物驱逐出去。那群朱红小蝇也呼啦一声惊散,在那婴灵身周嗡嗡乱飞。那画面原本极清晰,如在目前。此时一经动荡,立刻碎化消融,霎时已然不见。 我识海骤然一轻,“自己”如雪白气泡般轻盈上升,迎向那光明之处时,几乎被照得睁不开眼睛。最终醒来之时,只见一团朦胧。一个我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催道:“喂,随哥,别睡了!” 我识物之力尚未恢复,但一听这似调侃、似嫌麻烦的口吻,便觉一阵心安。才要接口,只觉一阵穿心之痛袭来,令我止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龇牙咧嘴道:“这么多年,你这……‘三生万物’,还是……这么伤脏器,也不……好好淬炼淬炼,去些毒性。” 柳唱啧了一声,道:“这不是怕你忘了么?”说着,手脚轻快,早将我身上缠绕的软管一一解开,口中道:“你就别多嫌了!就这一颗药,也还是费了许多心机,偷偷摸摸炼出来的。你也听见了,他偷了孟还天的东西,把灵素谷变成了他的傀儡山谷,还做得好一场春秋大梦,想把天下变成他的傀儡世界。可惜这门法术来路不正,将他一身血耗得干干净净,没奈何,只得将我从青霄门召回来了。他当年与我换血之时,唯恐日后生变,这才大发慈悲,留了我一条命。又怕我从他手心逃脱,将我意识洗得一片空白,还让我叫他父亲,我呸!你唱哥虽然聪明绝顶,却也没想到他疯成这样,险些着了他的道儿。可惜他万万没想到,换血之后,我与他亲亲密密,黏黏糊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他固然能控制我,难道我便不能反控他?……只是我被脑蝇牵制太深,无万一之把握,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平时言行亦不敢透露半分。就连对你那几句暗示,也须按着自己的脑子,叫自己‘不去想’。这么多年下来,差点把老子逼疯了。” 言谈之间,我身上的绊绕都已被他除去,眼前也渐渐恢复清明。闻言只一笑,道:“幸而我听懂了。” 柳唱道:“姓冯的野心太大,竟企望集吞天之力于一身,迟早有反噬之祸。他开始打你主意时,我就预料到有这一日。好在人算不如天算,这老疯子虽对你我心念了若指掌,却不知当年归梦峰上,我们两个打的小小机锋……” 他说到此处,很觉趣味一般,向我脸上看来,调侃道:“那时你面皮薄得要死,一撒谎就舌头打结。瞧不出如今大有长进,连心中意愿都能藏得严严实实,一点儿也不露出来。我见你对他毫不抗拒,还道你真信了他的妖言鬼语,要去那见鬼的极乐世界哪。” 我嘴唇一动,道:“不瞒你说,听他说得美丽,还真有几分心动了。”说着,只觉一阵头晕脑胀,坐起身来,见他面容生动,已非当日恬淡无波的诡异模样。只是眼瞳神气,却也多摧折痕迹,不再是当年归梦峰上那个孤傲倔强的少年。一时感慨万状,道:“唱哥,我那时不该劝你回来的。” 柳唱耸了耸肩,道:“你不劝我,他也饶不过我。再说,劝了就有用么?我那时天天劝你不要痴恋你那个美人师弟,你何曾听了我一句?是了,听说你已如愿抱得美人归,我听到婚讯,心中着实替你高兴。我们随哥傻人有傻福,也算没白吃那几十年的透心苦。你如今长成这样,我替你炼的药也用不着啦!” 我一声苦笑,竟是无话可应。只觉腹部疼痛,低头一看,见我正躺在一个石台上,下腹血流如注。冯雨师那只金属手掌染满鲜血,歪歪扭扭地跌落在地上。满地红色蝇尸,犹如火焰一般,他的“身体”却不见了。 我生怕他意识犹存,压了压心绪,才向柳唱使个眼色,做口型道:“他人呢?” 柳唱叹了口气,向上一示意。我小心翼翼地抬头望去,只觉头皮一阵发麻,几乎吐了出来。 只见天花板上密密层层,也不知爬着几千几万头芝麻大小的白色肉蛆,其中半数已孵化为小蝇,嗡嗡地在我们头顶倒立蠕行,身上尚未转红,而是呈现一种透明的肉色。一层淡黄色的黏液下万头攒动,许多软翅小脚的蝇蛆不时往下掉落。我嗅觉也已复苏,只觉一股呛人的腐肉味浓烈得犹如实质,几乎将我打了个跟头。 柳唱与我一同望去,目光也似有些复杂:“这就是冯雨师。他……化去自己一身血肉,饲养了千万头脑蝇,以便驱驰他人为己用。” 他嘲讽般一笑,低声道:“从前他一心复仇时,还有些人的气息。我娘是个凡人苗女,陪他炼丹、采药,至死都对他一往情深,还说他无依无靠,叫我多怜惜他些。可卫行针他们一群小孩,从小被他控制,性情怪异之极,连活人的情感都没有,又有谁来怜惜他们?……他如今这样,还算是人吗?……” 我背脊忽然一寒,电光石火之间,记起一件紧要之事,忙道:“唱哥,他自称生就天残体,是真是假?” 柳唱不知所以,道:“自然是真。若不是他灵体不堪大用,又怎舍得将之化作一摊……” 他一向头脑极佳,说到此处,也仿佛突然明白了什么,双瞳都几乎散开:“莫非他真的疯了……?” 一语未落,一阵山摇地动,震得那石台上剪刀、镊子等物叮啷作响,天花板上的蛆蝇站之不稳,如下雨般落在地上。我二人跌跌撞撞奔出,只见这“蝇室”正在整个花海最高的一处岩峰上。极目望去,只见远处一片清波大湖之中,一个高逾数十丈的白色巨怪正湿淋淋地露出头来,无数长长的巨肢伸展开去,将岸边的村落民居如吹灰般扫荡开一大片。在它巨大身影映衬之下,湖边的群山万壑都似幼童的摆设一般,显得极为渺小。 柳唱震惊道:“那是……什么东西?怎会从洱海里突然冒出来?” 我也不由咽了口口水,才道:“那东西……是个吞灵兽,原本是用来……复活孟还天的。我先前被他意识入侵时,曾见这怪物出现在我识海,身上还牢牢缚着一枚婴灵。……那婴灵身旁,也有许多脑蝇……” 我与柳唱四目相对,从彼此眼中都看出了深深的惧意。 柳唱喃喃道:“那才是冯雨师!他天残之体,无力作恶,于是将自己元婴剥离出来,以脑蝇操纵这怪物,靠这怪物吞吃灵力,供他平日使用。错了,全错了!我只道这脑蝇是万恶之源,焉知根本之恶竟在此处。”忽而全身一震,后怕道:“……那我适才一举成功,正是误打误撞,全靠随哥你灵力炸裂,激得这鬼东西兴奋发狂,冯雨师一时失控,才让我趁虚而入。这……这可实在错得太多了!” 我见他脸色青红紫白,显然冯雨师这一疯狂之举,更在他意料之外。遂道:“我如何有那般本领,全赖你‘三生万物’救命。如今这怪物冒头作恶,只怕一般人不是对手。你以冯雨师元婴为介质,控制它不再为害人间,便是善莫大焉了。” 柳唱自然不与我客气,倒翻了个白眼,道:“岂有那般便宜之理!到时将它爪子挥舞起来,把老孟咔吧咔吧撕了吃了,再往老子胯下一夹,四海八荒骑着玩儿去。” 眼见情势紧急,容不得半点迟延。柳唱一把火烧了蝇室,自卫行针之下,点派了二三十名灵素谷弟子,在那“负山”指引下,一并向洱海旁赶去。这些弟子年纪极小,修为亦不甚高,脑中除了冯雨师多年传下的惊人医术,其他一概皆无。此时乍然脱离意识桎梏,那一种茫茫呆呆,与一头头初入山林的幼羊殊无二致。柳唱嫌他们烦人,一见人来找他说话,一律装聋作哑,充作不知。向东南方向疾行三五日,雾瘴已渐渐稀疏,遥遥望见水天一色,苍山负雪。路上只见许多布衣扎头的男男女女,背负了一身家当,扶老携幼而来。问时,只道村落中来了许多道姑、道爷,说洱海中有巨怪吃人,让他们赶紧逃命去。 柳唱啧道:“定是巍山派那些个不中用的牛鼻子了。从前只会扯着嗓子跳大神,不想这一次倒也长进了。” 那名先前与我擦身的少女走上前来,禀道:“黄关灸传讯来,说江小姐第四次血也已换过了,皆按谷主手法炮制,一切如常。她哥哥却是双目涣散,形容枯槁,每天只是盯着门外的花看。黄关灸说他思虑过度,神失所养,以致血脉不充,气机不畅。长此以往,只怕血府神舍皆有损伤。问是否也开一副方子,给他调治一番。” 柳唱嗤的一笑,道:“那是心病,他治得来么?”说着,目光向我瞥来,嘲道:“我依稀记得那年寒冬大雪,有人烧得一身滚烫,捧着屁股上山找我治伤。怎么一眨眼的工夫,跟那白肏了下人的少爷也纠缠上了?叫你那漂亮老婆知道了,只怕难以罢休。” 我淡漠一笑,道:“那倒也不……” 只听一声水波厉响,一条鼓鼓囊囊的巨肢从湖中骤然抽了出来,足有三人合抱粗细,将岸边一排茅屋一下打得粉碎,土块、砖屑飞起一丈多高。那巨肢不断挥舞上升,水中泼剌作响,两条、三条、四条……愈来愈多的白色爪肢伸出水面,仿佛无数巨蛇从地底扭动而出。只听轰然一声,一条被水泡得皱巴巴的“主干”破水而出,仿佛一座高峰拔地而起,将苍山上的积雪都遮得不见。但见湖面上阴风阵阵,湖水不断往外涌出,如同开闸泄洪一般。岸边尚未出逃的村民,皆骇得两腿发软,屁滚尿流,一时哭叫声四起。 那巍山派名声一向并不显扬,为首的长老、宗主也不过元婴中后境界,见这怪物越出水越高,也个个面有惧色,却仍拔出剑来,守在岸边,掩护村民逃走。那巨怪爪肢扫去,巍山派众人或跃身躲开,或挥剑发招。那爪肢不闪不避,任剑光打在肉皮上,竟是毫发无伤。那巨怪见一扫不中,身子一摇,两条爪肢如同一双巨掌,向巍山派众人砰然合拢。这巨怪身体巨大,动作却甚是灵敏,只听一声惨叫,一名小弟子避之不及,双膝以下已被夹个正着。虽身旁同门眼疾手快,齐心将他抢救出去,但一双腿已经齐膝而断,鲜血淋淋。那爪肢尖头轻轻一卷,将那两截小腿塞入主干上一张嗷嗷待哺的血盆大口中,那嘴立刻贪婪地大嚼起来。只嚼得几口,似觉滋味不佳,扑地一口,将骨渣血肉全吐了出来。 我在对岸见此景象,也觉心惊。柳唱将指尖点在太阳穴上,阖目冥神片刻,向我摇了摇头。我更不多言,伸手抓住他背心,便向湖心凌空飞去。 那巨怪见巍山派众人在前,如饿狼闻着了香肉,爪肢狂舞,巨大的身体向上一耸、一落,只见巨浪如雪,这一步竟迈出一里有余。我带着柳唱向那巨怪不断靠近,反复变幻方位,柳唱双目始终紧闭,示意无法与冯雨师意识相连。此时巍山派众人早已无心恋战,皆向岸边山麓之中发足狂奔。那巨怪大为不满,只听一声巨响,它那数十丈的高大身躯向前倾去,爪肢好似一片捕山的蛛网,将那十几个奔逃的人影全然笼罩在内。 我只见那爪肢的阴影离地越来越近,那十几人的绝望几乎肉眼可见。忽听柳唱道:“就是这里,随哥,下去!” 我不及转念,带着他垂直下沉。只听啵的一声,双足已踏入湖水中。 柳唱一直阖目搜神,此时突如脑部遭受重击一般,双手紧紧按住太阳穴,倒吸了一口冷气。那巨怪一条爪肢的尖头已碰到一名巍山派长老头顶,忽也一阵颤动,身体滞在半空,竟无下一步动作。 我见柳唱面容扭曲,额上全是豆大的汗珠,忙将灵息送入他体内,问道:“如何?” 柳唱面色稍霁,两颊肌肉仍不停跳动,眼皮颤抖,牙关紧咬,显然正在全心操控神智。那巨怪爪肢渐渐停止挥舞,一条条僵举在空中,探出的身体也缓缓回到原位。 那巍山派长老侥幸不死,立刻连滚带爬逃开,向传音石颤声道:“谢、谢长老,这……这里!” 只听半空一阵瘆人的尖叫怪笑,西岸忽然涌现出一大群妖魔鬼怪,苍炎魔教的护法之一尹灵心骑着蜥蜴,带领一众魔教妖人,沿岸一路疾奔而来。空中也黑点密布,显然皆是法力出众者,为首的却是个从未谋面的老者,面相狡戾,老气横秋,一双断掌中牢牢托着一样白色物事。另一边却是紫气东来,清音琳琅,诸多修士仙袂飘飘,凌虚乘风而来,有我熟悉的青霄门师辈、同门,也有其他门派宗族的弟子。萧家那几名宗老也在其间,只是坐镇中央的换成了萧楚扬,同样一袭黑衣,神色矜傲之极。 只听谢明台冷冷道:“向千秋,你老人家藏头露尾百余年,今天怎么舍得出来送死了?” 那断掌老者尖声一笑,道:“不敢,这不是给你的棺材缺了一角,过来寻些材料补上么?”口中说话,双手已掣出那白色物事,叫道:“白右使,咱们天各一方这么久,可算是归位啦!” 我仰头望去,只见那物其状极为眼熟,竟是当日江雨晴捧了一路的那支“萝卜”! 只见那“萝卜”直直落下,跌入那巨怪头顶,竟如入无物一般,彻底消隐其间。 刹那间,柳唱一声惨叫,全身紧缩,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淋漓而下。那白色巨怪全身也如电闪般一抖,内部发出一阵沉闷的流动声,紧接着,整个身体几乎兴奋得立起,那本已僵化的爪肢更是倏然向外爆长了十倍! 我内心大叫一声不好,只见一蓬腥臭的黑浪向我劈头盖脸打来,一霎雨顷刻挥出,手上却多了一个柳唱,竟来不及提身飞出。忽听喀啦啦一阵响,一整片黑浪已悉数结为黑冰,距我足底不过半寸。 我向身后那飘逸如仙的雪白身影瞥了一眼,飞身上岸,将柳唱放下。 柳唱勉强睁开眼睛,只见眼角都已被震出血来,显然已伤心肺。我忙替他补续灵力,助他畅通血脉。只听他虚弱道:“那……玩意……只怕就是这怪物本身的元灵。冯雨师的意识鸠占鹊巢,又太过孱弱,就快被人家……咳咳……吞噬掉了。” 我掉头望去,见那白色巨怪的身体比先前更高了七八十丈有余,道一声遮天蔽日,亦不为过。先前那爪肢相对短小,如今皆已无比细长,在洱海上空蔓伸开去,好似海生植物无穷无尽的触手。有修士被它卷入“手”中,在半空中一道长长惨呼,已被送入无数巨口中的一张,吃得片甲不留。嚼尽血肉之后,那巨口还满意地打个饱嗝,咕咚一声,将“灵”吞入肚中。 尹灵心骂道:“白空空,你吞灵就吞灵,别在老娘眼前犯恶心!”一夹座下蜥蜴,带领岸上魔人对一众道宗修士围追堵截,力图将之送到白空空爪肢范围内。 向千秋尖声笑道:“尹护法,白右使饿久了,让它好好美餐一顿罢!”断掌一挥,黑光一闪,竟将白无霜剑锋打得向旁一偏。谢明台、兴云法师二人并肩联手,风借火势,将白空空左首几条爪肢烧得向后卷起。然而只一瞬间,几条着火的爪肢灵蛇般退入水底,趁机翻出一道腐臭水花,反将几名岸上的道宗弟子击倒在地。 我不忍再看,向柳唱正色道:“唱哥,能否尽力一试?” 柳唱睁开眼来,见叶疏正自湖心笔直飞出,身影经行之处,七八十条尖刀般的冰锋齐齐向白空空“身体”激射而去,瞬间将一块浮尸般白皮插得刺猬也似,其中一张巨口中的牙齿也被打落了几颗。但这鬼东西实在太过巨大,人在它面前,仿佛飞蚁浮尘一般。惟有几名半步大乘修士的攻击,还能在它身上留下几道粗浅痕迹。凌虚期长老的剑招,它已全然不放在眼里,连躲也不躲,直接赤膊相迎。无论利刀快剑,还是符咒法诀,打在它身上,直如隔靴搔痒一般,连它皮肤都击不穿。至于元婴、金丹以下的弟子,连它的身都近不得。白空空似对叶疏伤它之举怀恨在心,不顾旁人,十余条爪肢一并向空中的叶疏扑击过去。叶疏长剑一挑,白影留痕,人已在七八丈外,却将一大股湖水如喷泉般挑起,在它长长伸出的一大束爪肢上奔流旋转,形成一个水环。只听咔嚓一声,水环凝为冰环,将十余条爪肢都铐得无法动弹。谢明台、白无霜、兴云法师等立刻从旁掠出,狂风巨浪,烈火高燃,力图将那束爪肢一并斩落。只听向千秋尖笑大声,一双断掌挥出,如同一把死亡的铡刀,将三人的攻击消去了一多半。那爪肢只受了些皮肉伤,愈发昂扬起来,一声裂响,冰环已碎。 尹灵心哼道:“向护法蛰伏多年,这一招‘长生斩’使得愈发得心应手了!”胯下蜥蜴一摆尾,身后阴气森森,诸多魔物、鬼修争相向前,撕咬岸上的低阶弟子。 柳唱叹了口气,示意灵素谷弟子渡水救人,向我道:“方才这鬼东西半个身子出水时,我才隐约感到冯雨师神念在水面之下,看来‘下面’大有蹊跷。你设法引它到半空,看我能否与冯雨师重新连接。只是……它的主元灵也已归位,纵然我能控制冯雨师残存意念,也未必……制得住它。” 我听到最后,竟也不觉如何,微一点头,起身道:“那也不过一起死了罢了。”将一霎雨握在手中,双足一点,向那巨怪飞去。 此时岸上已有许多道宗弟子被爪肢或扫下水、或扬到空中,萧家七名宗老脚步一刻不停,向尹灵心攻去。萧楚扬便如当日对战苏陨星时一般,在旁指点方位,呼喝不绝。远远望去,阵法流动畅然,阵光也极为明亮。但不知为何,那阵法并无丝丝入扣、渐次收拢之感,边缘反多有松弛不灵,几次被那蜥蜴反咬一口。那名叫萧延秀的老妇向来傲气冲天,一时出招用老,竟被蜥尾横空一扫,跌落水中。只听众人惊呼声中,一条爪肢神不知鬼不觉地从岸边水中冒出,将萧延秀一把卷入! 我斜掠岸上,左手翻出一大股玄阴之力,如投饵般向它那条爪肢扔去,口中叫道:“喂,这里!” 先前白空空在识海中吞下我“三生万物”焕发之力,竟而兴奋难抑,显见我这一身灵息,极其对它的口味。此时被我灵息劈头一砸,如同蚊虫嗅到血一般,弃下萧延秀,转头向我伸来。我更不迟疑,腾空跃起,又是一股灵息砸下,引逗得它爪肢激动乱颤,紧紧追随着我,高高舞在空中。 我身上还是离开江家时穿的一身薄金色衫子,此时人在高天之中,风吹得我衣袂猎猎作响,满头长发不断飞舞。低头望去,只见苍山如雪丘连绵,洱海似玉带蜿蜒,尽横陈在我脚下。一时之间,心念澄透,似与千年前那一位睥睨天道的九天玄女产生了共鸣。一生从未触及过的先天九炁剑法第二层,也清清楚楚印在了我心上。 ——这一招,名叫“手可摘星辰”! 一霎雨剑身爆发出一道灿烂无匹的光芒,仿佛一颗极动人的流星一般,拖着长尾向碧海青天之上飞去。白空空爪肢如松针般根根直立炸开,巨口中发出惊人的怪叫,山一样高耸的身躯跃出水面,追逐我而来。但见它底下的躯体更加庞大,每一张嘴都开裂到极致,下面更有无数蔓伸的根系,坚硬卷曲,盘根错节,好似一株倒生的钢铁巨树。无数污浊之物四处飞溅,黑水如洪流般倾泻而下! 我身在千仞高空,识物之力反而更加明朗。见柳唱独坐岸边,忽然全身剧烈一颤,双手猛地按住了太阳穴,想来已捕捉到冯雨师的意识。再一眼望去,只见叶疏雪白的身影从波涛如沸的湖面上急剧上升,人在半空,双眼斗然睁到极致,一贯冷淡无波的脸上也露出惊绝悲痛之意。 只见他墨黑的双眸牢牢盯着底下巨口旁那把生锈的长剑,喃喃唤道:“……爸爸……” 我早知他父母亡于巨怪之口,从濮丽人寻回的画中也多少窥得一二。但见他亲眼见到杀害双亲的仇人,却又是这般残暴凶悍,只怕大仇难以得报,反送了许多同门性命。其时剑招也已用尽,便从半空一跃而下,带着白空空巨大的身躯也直直下坠,如同泰山压顶一般,湖面尽被它阴影辐照。 忽见云烟沸涌,湖波剧颤,仿佛千军万马动地而来。只见叶疏痛楚之下,手中同悲剑颤动不已,脚下不断凝结冰霜,全身更是漫射出一圈摄人心魄的白光。尹灵心座下的蜥蜴,竟不由向后退了几步。 只见白影一闪,叶疏已稳稳执剑在手,迎着白空空下落之势腾空而起,举剑向上狠狠一剖! 我并未见过他演练这一式剑法,却知他同悲剑亦有第二重,平日竭力不可到处,惟有剑心剑意突破极限,方得大成。如今一见之下,我立刻想起了从前青岩小院中,他难得开口讲给我听的剑式名称。 ——那是“天地同枯槁”,是大乘境修士才能施展的致命杀招。 他一剑既出,光华如练,从底到头,将白空空山一样巨大沉重的躯体一劈为二,一前一后跌入洱海中,溅起数十里滔天的血水。 谢明台先前被向千秋断掌击中,半边身子满是鲜血,此时跌跌撞撞落在岸边,一身湿淋淋的,见状不禁拊掌笑道:“好,好,好!我们小叶疏临阵破境,一招毙敌,我看这群妖魔小丑,还有甚么……” 一语未毕,他一贯温和慈厚的面容上,也罕见地流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只见白空空漂浮在湖上的两半躯体,其横断面已成暗红色,其中枝枝蔓蔓,飞快生出无数细长的白色根须。两方飞速生长,顷刻间已交织成网,密如丝絮。只听轰隆一声巨响,那已被叶疏一剑劈开的巨大躯体,竟又重新拉合在了一起! 一时之间,岸边安静得如同死去了一般。萧楚扬向来以口舌之利见长,此时见到这般情形,竟情不自禁吞了口口水,发白的嘴唇动了一动,却发不出声音。 只听兴云法师颤声叫道:“……孩子们,快跑!” 但闻一阵令人齿酸的戾叫声,白空空挺身长叫,似乎愤怒之极。只见它“脚下”倏然一顿,整个洱海都仿佛塌陷下去一大截。忽然砰砰砰几声巨响,它粗壮的爪肢狠狠扑击而下,将湖岸直接打得稀烂。无数道宗弟子从缺口中直接跌落,哭叫声中,已被爪肢死死卷住,挣扎不开,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送入血盆巨口! 我见变故陡生,急忙落入人群,极力救援。但满目都是惨象,竟不知救得谁来。向千秋、尹灵心手下大批魔人,亦向道宗修士疯狂扑杀。 我见岳明柔长发凌乱,正与一名全身流毒的魔修缠斗,飞身向前,一把揽住她纤腰,便向山顶飞去。岳明柔却不肯就走,只连声叫道:“安师妹……安师妹还在水里!” 我将她放下,转身返回湖岸。只见兴云法师一杖击退尹灵心,左手却捂住了胸口,显是痛苦难言。白无霜一柄长剑使得风声飒然,却无法从战团中突破。谢明台对阵向千秋,亦是无暇分心他顾。举目茫茫之间,见曲星手中抱了一名女子,正吃力地从水中泅渡而来。她单手挥出,湖岸缺口顿时生出新土,向二人延展而去。葛尘正在岸上对战一名魔修,见状忙扑到岸边,将曲星手中女子接过。只见她面色苍白,一臂断折,正是紫霞宗的安师妹。 我心中稍安,一剑将身周魔修悉数逼退。倏然之间,一条巨大爪肢从天而降,将水中未及上岸的曲星拦腰卷去! 我一惊之下,便要拔身赶去。葛尘却比我更快,将安师妹往我怀中一推,一咬牙关,跳到那爪肢上,举剑不停攒刺。那爪肢却毫不理会,眼见一来一回之间,就要将曲星投入巨口之中。 葛尘双眼通红,势若疯虎,见一无所用,索性扔下长剑,以一双手去掰那卷得死紧的白色尖头,口中叫道:“死妖怪,你要吃人,吃我啊!” 那爪肢被他拼命掰扯,竟也烦了起来,居然真的反身一卷,将他牢牢裹住。曲星失了禁制,整个人从半空直直掉落。我正欲上前相救,只见白衣动处,叶疏已从尹灵心身前腾空而起,将曲星接在手中。然而顷刻之间,葛尘身上那一抹鲜亮的蓝色已消失在一张巨口中,数里之外,犹闻骨肉破碎之声。 我忆及他生前笑貌,只觉心头一阵酸楚。此时已近黄昏,整个湖面上一片尸山血海,道宗众人向山上且战且退,力图避开那无处不在的爪肢,却仍有不少人命丧魔教妖人之手。暮色之中,忽闻白空空体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呜——”,爪肢渐渐停止挥动,如山般的身躯也缓缓退回湖中。 尹灵心眉心蹙起,连催促了几声,见它一无所动,朝向千秋使个眼色,一声口哨,众魔修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浮着血沫碎肉的战场。 众人终于得以有喘息之机,唯恐白空空又出来作怪,悉数转移到邻近最高的一座山峰背面。巍山派的弟子说,这座山正是当年大理雪神舍命镇压瘟神之地,名字就叫雪人山。山上有大小石屋,陈设都极简陋,不过勉强遮风挡雪而已。 柳唱仍双目紧闭,满头汗水,我以灵息送入他体内,才听见他在我脑中道:“……随哥,冯雨师意识已无法控制,我竭尽所能,不过令它暂时沉入湖底。这东西咱们打不过,收拾细软赶快跑罢!” 我摇了摇头,道:“孟还天已经出世,白空空迟早要与他会合。再说这东西一步跨出,方圆百里都在它狩猎范围之内,又能跑到哪儿去?” 谢明台、白无霜几人受伤亦极重,正在卫行针等弟子治疗下调匀吐息,此时便摇头道:“此事原该禀报道尊知晓,免有今日之劫。可惜道尊与棋盘真人前日才动身前往昆仑,说是已有召唤魔蛇之法,要知会萧氏掌门人萧昭、江氏家主江鹤行,集地、火、风、水四大乘之力,开浮生千重变之阵,一举封印魔种。只是不知为何,连日却无法联络。” 兴云法师受伤最重,此时面容枯陷,双目无神,叹道:“这白姓魔头已近渡劫之境,只怕即便道尊亲临,也……” 我从石砌的窗口向外望去,只听处处皆是哭声。依稀听见赵瑟的声音在风雪中哽咽道:“……她一时烧糊涂了,只问我葛二去了哪里,我……我……” 我低头默然片刻,起身道:“唱哥,你最多还能控制多久?” 柳唱微弱道:“天亮之前,应是无虞。” 我颔首道:“那也尽够了。” 我推门而出,只觉寒意扑身而来。一轮明亮得惊人的满月,如一枚世上最无瑕的珍珠,滴坠在苍山洱海之间。 我垂下头,一步步向山后那座雪顶石屋走去。只见石门紧闭,惟余屋内之人身上的寒意不断溢出,使得满地皆成冻土。 我停在门前,抬起手来,将腕上一闪一闪的红光按灭,在寒风中一字字道:“……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