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念去去,千里烟波〕
宫道之上,皇帝仪仗浩浩荡荡停在福宁宫前。一进门,陆存梧就看见李时珠跪在宫内院中,她低着头,看不清面容,身后乌压压的还跪着不少侍女。帝王多召幸,亲至内宫临幸是恩典,阵势再大也不为过。 “妾请陛下圣躬安。”李时珠规矩磕头。 “起来吧。”陆存梧没扶她,只朝着寝殿内走。 李时珠起身跟上,二人进入后,侍女闭门,远远退开。 陆存梧坐在床榻边,李时珠跪侍一旁为他脱靴。按理,下一步陆存梧该起身,让李时珠为他宽衣。可他没站起来,李时珠也就只能跪在原地。 “你是舅父的嫡次女,家中嫡长女尚未许嫁,何以让你进宫?”陆存梧问。 “妾不知。”李时珠依旧低着头,一副顺驯模样。 “是不知,还是不敢说?”陆存梧注视着她道,“朕记得信阳侯沈光有个庶子,去岁科举刚中了省元,叫什么来着?” “沈庭斟。”兴庆殿内,先帝德妃沈氏忧心忡忡的攥着一封家书,“我沈氏一族子侄不肖、不思进取,只有庭斟尚算出挑,可……” 嫡出者能力不及自然心生嫉恨,对沈庭斟处处欺压。家书之内,沈庭斟言辞隐晦,可沈氏依旧把李时珠入宫的原委拼凑了出来。 “姐姐的意思是,信阳侯的几个儿子合谋把庭斟的心上人、太史令之女李氏送进了宫?”先帝的映虚夫人何氏蹙眉道。 信笺从德妃手中滑落,映虚夫人忙去拾,逐字逐句的看起来。 “姐姐,信中所言虽有理有据,但太史令也并非眼瞎心盲之人,黄口小儿怎能轻易成此事?”何氏问道。 “如何成事已然不重要,要紧的是李氏已在宫中!”德妃脸色青白一片,“若真如庭斟所言,李氏早与他两心相悦又生有傲骨,那今夜她于陛下面前,会说些什么呢?” “科举乃前朝之事,信阳侯家中妇人于妾也并不熟识,所以不知。”李时珠答道。 “是吗?若是你知晓此人,朕本还欲与你探讨一番,信阳侯实在教子不善,几个嫡子愣是叫一个庶出的比了下去。”陆存梧停顿一下,道,“朕想着送信阳侯一份大礼,若将庶子所取功名记于嫡子名下,信阳侯该会感恩戴德吧?” 李时珠闻言,豁然挺直了腰,抬头与陆存梧对视。 陆存梧这才看清她的形容,李时珠峨眉杏目,脸若银盘,端的是骨肉匀停、体态丰腴。 “陛下若真如此,嫡子得官却德不配位,何以造福百姓?恐怕到时甚至要鱼肉乡里吧。”她字字铿锵。 “这有何难?为官之时仍叫庶子跟从,时时出谋划策、终生隐其姓名于嫡子之下,不就无忧了?”陆存梧的话冰冷至极。 民意民情自然重要,可有能力知晓真相的「民」又有多少呢?他们只看得见家里满满当当的米缸,知道皇帝给他们选了个好官。这官究竟是哪个「沈」,又有谁会在意呢? “圣人常说举一反三,若此法可行,陛下何须坐拥承明殿?只隐名于十王之后、尽心辅佐,不就万事大吉了?”李时珠杏目圆睁、反唇相讥。 陆存梧只看着她、不发一言,室内灯火摇晃,少年帝王的眼睛忽明忽暗。 这世上有些人,你面对他时必须时刻谨慎,因为他在意所有,却也不在意所有。能顶替你站在这个位置上的人何其多,他根本无需考虑你的死活。 李时珠在这样的沉默里终于反应过来这件事,俯身磕头道:“妾僭越,陛下恕罪。” 窗外就在此刻灯火通明起来。 张德喜于门外轻唤:“陛下?” “进。”陆存梧道。 张德喜一进屋就瞥见了室内情况,短暂错愕后很快开口:“福宁宫西花厅走水了,情况尚不明朗又距寝殿过近,请陛下稍避,以免伤及龙体。” “淑妃,言语有失、侍上不恭。责细杖六十。”陆存梧起身道,“既然此处不便,那就拖去东偏殿吧。” “妾!谢陛下隆恩!”李时珠再拜。 “糊涂东西,怎么是西花厅?”映虚夫人听了回禀太监的话,有些慌乱,“本宫不是叫你去远些的西暖阁纵火吗?” “二位娘娘宽心,绝查不到咱们头上,福宁宫外奴才碰见了章泉宫的魏有山,那小子鬼鬼祟祟的直打转,手里也捏着个火折子。”太监回道,“他瞧见奴才,竟还来问奴才去西花厅的路。” “章泉宫,是贤妃。”德妃闻言,松了口气。 “是,奴才给他指了路,又把火油借他,眼瞧着火起,奴才就回来了,压根没进福宁宫的门。”太监解释道。 “去支十两银子吧。”映虚夫人道。 “是,奴才告退。”说罢,他就退出室内。 “不知道这火及不及时。”德妃仍有些忧虑。 “可太及时了。”颐和宫内,魏有山眉飞色舞的说道,“奴才躲在暗处等火势渐大,陛下从李氏寝殿走出来时衣衫还齐整的很!” “做得好!”宗滢剥着葵花子赞道,“后来呢?” 魏有山面露疑惑,道:“后面的事说来却有些怪,陛下从李氏寝殿出来径直离开了,张德喜却没走,还传了内宫的教养嬷嬷。” “教养嬷嬷?那是什么?”宗滢扭头去看姜鸢。 “内宫专负责训导宫妃的嬷嬷,”姜鸢为她解释完,又去看魏有山,“陛下传杖了?” “娘娘睿智,但李氏毕竟位列四妃,打了多少实在不清楚。”魏有山道。 “甭管多少!动了杖就是躯体有伤,何时许她再侍寝可就是我说了算了。”宗滢拍拍手,“母妃宽心。” “有你在,我自然不愁。”姜鸢笑道。 “她倒真不愁啊!这么大的事就放心让宗氏那个愣头青去办?”承明殿内陆存梧气得写了好几张大字才平复心绪。 “先帝曾言姜公乃宰辅之才,有父如此,姜氏自然端庄持重。”韩翃把宣纸折成纸鹤,自顾自的把玩着。 “都这个节骨眼了,还端什么庄?持哪门子的重?”陆存梧咬牙切齿,“朕都快睡别个塌上去了。” “这真真是中宫气度。”韩翃手里打着拍子,拉长声音、用戏腔说道。 陆存梧把笔朝韩翃扔过去,韩翃侧身避开。 “呦,陛下生气了,那姜家的事就别办了吧。”韩翃阴阳怪气。 “办!得了机会立刻就办!”陆存梧又写了一页字。 几日后,姜回秩告老还乡的奏折再递上来的时候,陆存梧大笔一挥——准了,并提拔副御史接替他的位置。 他甚至体贴入微的往当日未参加早朝的官员府中都派了太监去问询身体安康。 皇帝的意思很明确——不行就都别干了。 这一试探,第二天的早朝文官到了个七七八八,陆存梧高兴不少。 气得姜回秩在家里痛骂。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韩翃模仿道。 陆存梧乐得直拍桌子。 内宫之中有了宗滢,内务府办事也快起来。 先是给先帝的嫔妃们加了尊号,又把她们集中迁往南侧宫殿,除了本就住得偏南的德妃、映虚夫人和幼湖夫人外,其余的几位都要挪地方。 忙忙碌碌着过,差不多完事的时候已至年下。 宗滢和姜鸢的关系越来越亲密。 这日宗滢在颐和宫中庭院炒栗子时与姜鸢说起:“那薄情郎说,近几日就让姜端回朝。” “可有说什么官职?”姜鸢举着蒲扇道。 “中书侍郎。”有男子声音传来。 “谁?”宗滢剑眉竖立,手中长勺如长剑般凌厉的指向声音方向。 “薄情郎。”陆存梧摆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