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应许实验室内灯火通明，一行人风尘仆仆穿越了大半个实验室。 哈里斯推门进去，其余人都老实地待在门外，在此之前，他单独吩咐了负责人，要他将军部带来的五个黑匣全部拿去进行病毒检测。 整间办公室的装修格调与实验室统一，银白、干净、一尘不染。室内的照明系统处在夜视模式，给整个空间笼罩了一层灰暗的基调。 墙面式落地窗模糊雾化，城市夜晚的霓虹灯光被模糊成了柔和的光晕。 办公室的主人此时正靠在桌后的椅背上休憩，似乎是睡熟了，连哈里斯走进都未有反应。 鼻梁削挺，犀薄的嘴唇此时抿成一条孤直的线，英挺的浓眉下眼窝很深，盛着浓浓的阴影，衬得眼睑下方的乌青颜色更深。 平日里的徐主任，徐教授亦或是徐工身边总有一种稳重严谨的气氛，还身兼少将军衔，身份和头衔过滤掉了他太多的人气，显得他冰冷又不近人情。 徐以微这三个字等同于理性、克制、冷漠三个词。 他连睡着时的模样都是契合这几点，坐姿大方端正，双手交叉，十根修长的手指交叠在一起规矩地放在小腹上，连呼吸的起伏频率都好像是经过了严密的计算，平缓而有规律。 唯有向后靠去的头颅有了那么一丝常人应该有的歪斜。利落的发型中掉出一缕发丝正搁在眉尾，让他看起来也没有那么令人生畏。 此刻他好像只是一个累极了的科研人员。 哈里斯没见过他这样的状态，脑海里闪回了许多和此人相识多年来的回忆，记忆里的他永远精英、禁欲、冰冷。 他们第一次见面是在应许实验室的门口，那时候应许实验室的一把手是罗冬，徐以微还是她的学生。 罗冬是应许生物实验室总负责人，一位女性alpha，新世纪生物学尖端科技的领军人物，她手中的科研成果对基地来说堪称丰功伟绩。 人类的第二性别分化在十八岁左右，在此之前的未成年就像是一个盲盒，没人会知道这个孩子到底会分化成什么，直到罗冬研究出了新技术层面的基因测序，其用来判定未成年最后分化结果的准确率高达98.34％。 基地的资源是有限的，及早的判断出孩子的第二性别能够更好的分配资源，减少不必要的资源浪费。将培养未来alpha的人力物力错误地用在一个beta或者是Omega上，这是基地一直致力于避免却无可避免的固定损失。 如今新技术的到来为基地节流方面做出了巨大贡献。 年幼的哈里斯被勖崇山牵着手里，第一次走进这所一尘不染、冰冷压抑的实验室。 能请得动罗冬来为给哈里斯亲自测序的人也就只有当时基地的最高执行军官勖崇山元帅，勖崇山把还只有半人高的哈里斯抱起，让罗冬细细端详。 罗冬虽是女性，但面部轮廓深邃立体，高挺的鼻梁让她显得更为英气，让人觉得无法亲近，就好似他和外人之间天然有着一道沟壑。 小孩不常见陌生人，罗冬身上的锐利感令他有些害怕，下意识往勖崇山怀里钻，脸埋在肩窝里不愿出来。 罗冬优雅一笑，勖崇山把手里的小孩递了出去，他和罗冬似乎有话要谈。 小孩由当时还是二级研究员的徐以微抱着。小孩并不乐意被陌生人抱着，被勖崇山觑了一眼才安分。 他被徐以微抱进实验室，实验室里还有另外的研究员，是一位长相白净，眉眼秀气好看的青年，看见同门的徐以微这个冰块脸竟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孩子便好奇地凑上前去。 “你哪儿抱来的小孩？” “老师叮嘱了要给他做基因测序。”徐以微找了个闲置的操作台把小孩放下。 同门逗弄小孩的表情微愣，直起身看向徐以微，“老师叮嘱？” “勖元帅带过来的人，老师的意思是让我们俩来做。”徐以微说。 “第二性别的基因测序的年龄下限是十岁，年龄过小会造成一定程度的结果偏差，参考意义不大。”同门细细打量了小孩，问他，“小朋友你几岁了？” 小哈里斯戒备地看着同门研究员，粉嫩的小脸鼓鼓的就是不说话。 “八岁。”徐以微代他回答。 同门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十岁以下的幼童实验也不是没有做过，由我们两个来谨慎点，数据结果的参考价值还是有的。” “走吧小朋友，哥哥带你去玩个游戏好不好？”同门伸手去牵小孩，结果被人躲开牵了个空。 那小孩也不说话，把目光投向实验室里的另外有一人。 “诶，你这小孩真是奇怪，你喜欢他？”同门满眼惊讶，看看小孩又看了看徐以微，有些难以置信。 徐以微脾气其实是随和的，但架不住这个人冷清，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看着就是一副极不容易相处模样，导致都没什么人跟他做朋友，要不是他跟这个人选了同一个导师进了同一个项目，俩人估计比陌生人还陌生。处了快要一年才勉强算熟络，怎么这小孩一来就亲近这个大冰棍？ 徐以微并不在乎自己受不受小孩喜欢，为了快点完成老师留下的任务，他越过同门抱起小哈里斯往操作实验室的方向走去。 最终的实验结果经由两个研究员之手交到了罗冬手里，再由罗冬把最终结果反馈给勖崇山。 “通过基因测序的运算，结果表明哈里斯第二性别的分化概率如下：alpha：3.23％、Omega：90.57％、beta：5.78％、无第二性别分化：0.42％。” 就算徐以微再怎么疲劳也终归只是浅眠，哈里斯这么一个大活人站在他附近还是让他短暂休憩的神经瞬间敏感了起来，缓缓睁开了眼。 眼前出现的人影让他的意识瞬间清醒，他并不近视，因此立刻就认出了眼前的人，“你怎么来了？” 哈里斯开门见山，“根据军部调令，基地秘书长、中央决策庭议员度荷与公民万凌飞涉嫌散播变异病毒，对二人以危害公共健康安全罪批准逮捕。” 哈里斯不着痕迹地收敛了神情，面无表情地将全息逮捕令投射在徐以微桌前。 徐以微看着批捕令，眉心蹙起一条细微的纹路。 · 四级高危生物实验室。 研究者：徐以微少将 病原体：未知。 脱除一切皮肤接触物：衣服、戒指、眼镜等等。 请务必穿着密封防护服进入。 请输入通行密令。 进入前请消毒…… 密封防护服像一个柔软质地的笼子，将人的身体完全包裹住，内层设置有亲肤材质并不会令人觉得不适，耳畔传来通风口呼呼的换风声，消毒淋浴的时间会持续七分钟，期间就像是下了一场雨。 “我上一次来，还不需要这么麻烦。”密封防护服内有通讯功能，哈里斯说的话能直接被传送到徐以微耳畔。 “病毒苏醒了。”徐以微言简意赅，他伫立在哈里斯身侧，严密的防护服遮住了他说话时的神情，只能听出通讯频道里的声音格外紧绷。 话音落下，随着一阵尖锐的提示音，“滴——” 消毒淋浴结束，哈里斯一愣，跟在徐以微身后，在频闪警示灯光中走向高危区域。 这里是整个生物实验室最危险的地带，防护服上出现任何一个哪怕是肉眼都不可见的豁口都有可能会丧命，但这里比外面的任何地方都要干净、安静、祥和。像一片无尘世干扰了世外之境，是徐以微常年工作的地方。 “你想先见哪一个？” “万凌飞。”哈里斯想了想说。 二人来到一睹数据显示墙前，站定后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开始慢慢消失，墙面变成了一道透明玻璃。 哈里斯的瞳孔快速收缩，这间隔离室前不久他刚来过，那时候还不是现如今的景象。 隔离室里仅有一张床，隔离室内一切摆设和装修都被设计成纯白，因而让眼前的场景拥有了更强的冲击力。 房间内随处可见或深或浅的棕褐色氧化血迹，从这些喷溅状、撕扯状、涂抹状的血迹中大致能推断出房间内被关押的人是如何崩溃、挣扎、绝望的。 浸泡过化学药剂的雪白的床单脏污不堪，本应该躺在床上的人却不见了踪影。 徐以微眉头紧蹙，哈里斯细细打量着房间内的血迹，没有注意到徐以微要拉自己的动作。 ‘砰——’一个浑身脏污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玻璃窗前！ 哈里斯正在聚精会神时突然被来了这么一下，不至于被吓到，但身体面对这猝不及防的变故还是下意识往后倾倒，被徐以微托住了后背。 玻璃窗前的人面容狰狞，面部肌肉下垂，苍白的皮肤表面分布着星状红斑，那是皮下出血后产生的坏死点，不止面部，他裸露出来的每一寸肌肤上都有着可怖的斑痕，口腔中混有黑红色黏液，随着他不断张开又闭合作撕咬喷溅在玻璃表面，他看上去就像一只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 他是见过万凌飞的，虽然在此之前这个人都是处于深度昏迷之中，但仅仅相隔一周，前后巨大的反差让他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透明玻璃上旋即染上几道凄厉的血手印，伴有从手掌上脱离下来的微量人体组织血块。 哈里斯护目镜后的瞳孔震动，通讯频道中的声线带着震惊：“他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五天前。” 哈里斯的声音带着愠色，“为什么不第一时间上报？” “上报能扼制病毒爆发吗？”徐以微把手从哈里斯背后放下，他的双眸透过防护服的护目镜凝视着玻璃上的斑驳血迹。 “不管能不能扼制，我需要从他嘴里得到供词！”哈里斯瞪了一眼徐以微，“他还有没有自主意识？” 徐以微摇摇头。 “怎么会这么快？”哈里斯的脸色有些难看，“十二年前的俄斐病毒从病发到彻底丧尸化需要一个月……” “这次发现的变异病毒不管是从毒性、破坏性还是感染性上来说都远远强于俄斐病毒，俄斐病毒感染后最终丧尸化的人不会主动攻击人类，而这一次我们从万凌飞身上观察到的数据显示，他还没有彻底丧尸化前就已经产生了很强的攻击性。” “变异病毒袭击人体除骨骼以外的所有器官和组织。从感染的那一秒开始，血液中开始出现细小的凝块，血液越来越粘稠，血液流速越来越慢，凝块附着在血管壁上阻塞血管，切断人体各个部位的供血，导致大脑、肝脏、肝脏、肺部和全身皮肤出现坏死点。” “病毒吞噬人体内的蛋白质，将人体内的胶原变成一滩稀泥，皮肤从底层开始坏死和液化。不管有没有外力作用，皮肤都会出现裂口，裂口涌出鲜血，无法愈合，接着是腐烂、剥落，逐步露出骨骼……” “病毒同时摧毁大脑，病毒顺着血管进入大脑，一旦度过了潜伏期，病毒就会迅速侵占并摧毁大脑神经元，把人变成行尸走肉的怪物，使之产生攻击性，同类相残，通过啃咬将病毒传播到下一个宿主。” 除了徐以微说话的声音，整个高危实验室内都很安静，不人不鬼的万凌飞被困在隔离室，透过一面高强度钢化玻璃能看见他痛苦而疯狂的张嘴，然而一切都是无声的。 他充血的眼球一片赤红，恶鬼般注视着玻璃之外冷眼旁观的俩人。 徐以微的声音透过通讯频道变得有些沙哑，但却十分流畅，情绪无悲无喜，缓缓流淌：“实验室把万凌飞的血液放进试管中观察，发现所有红细胞破损死亡，血液就像是在电动搅拌机里被搅碎拌匀了……而现代医学却对此束手无策。” 哈里斯的下颌紧绷，他闭上眼试图将万凌飞惊骇可怖的面容忘却，接着缓了口气再道：“别告诉我度荷也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没有。” “那就去找她。” 在俩人走远的背后，几乎已经化身为一个怪物的人不断用身体撞击着玻璃墙面，无声嘶吼，血液飞溅，墙面在他的撞击下一步步恢复原本的纯白，直到最后彻底消失。 · 隔离室的床被放置在靠墙的角落，度荷蜷缩在床上，背抵墙，双手抱膝。她把脸埋在臂弯里，后颈处突出颈椎的轮廓。 “度荷。”隔离室内的语音系统启动，传出哈里斯的声音。 度荷浑身一震，接着她把头从臂弯中抬起，看见正对着自己的墙面缓缓变淡、模糊，接着彻底变成一面透视玻璃，露出站在隔离室外的两个全副武装的人。 她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但表情上并没有任何的变化麻木而冷漠。 “我一直想不明白，基地的秘书长和一个基地移民之间能有什么样的联系才能让两个人都感染上了同一种病毒。” 度荷美艳的面容失去了原本的活力，望着两个人的眼珠机械地转动两下，随后缓慢地将头后仰，那后脑勺抵着墙壁，半阖着眼。 “你的一位佣人在半年间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到一家私人生物基因研究所进行基因检验，私人基因检验极其昂贵并不是他一个普通公民可以负担得起的，而他先后五次提供了不同的人类基因样本与另外一份寄存在实验室中的固定样本进行检测。而这五份基因样本都无法与寄存在实验室中的固定样本匹配。” “你能否告诉我，您的这位佣人斥巨资究竟在找什么人？” “……”度荷修长的睫毛下半阖的眼眸一片浑浊。 “军部拿到了万凌飞的终端数据，知晓了他是特区市场和基地之间走私交易的偷渡客。同时特区总长赵世万也提供了协查结果，市场的确存在人骨交易。” “所以说，通过人骨交易，你和万凌飞都感染上了同一种病毒。” “检察长……”度荷的眼皮耷拉着，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没有半分示弱，“正如你所说的，我只是一个受害者。” “那么你承认了是你本人购买的人骨对吗？”哈里斯揪住了重点追问，“你授意自己的佣人频繁从万凌飞处购买人骨，再拿去私人生物基因研究所进行基因检测，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你在找寻某一个人的骸骨，是吗？” 度荷毫无反应，连眼皮都没动。 哈里斯的声音压低，语气冰冷，“给你提供骸骨的供货商是谁？” “不知道。” “五份人类基因样本提取自五具人类骨骼也就是五条人命……” 哈里斯话还没说完，度荷的喉咙里发出咯咯的笑声，沉闷又嘶哑，她笑得太厉害以至于被喉咙中的血沫呛住，咳得整个人都在床上发颤。 哈里斯的眉头深深皱起，万凌飞现在丧失意识，挖出供货商寻找病毒源头的线索就只剩下度荷一人。 “五条……五条人命？”度荷放置在胸前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进血肉，溢出斑斑血迹。 哈里斯等着她说话。 度荷缓了好一会才让呼吸回归正轨，“太少了，怎么可能才五条。” 在哈里斯凌厉的目光下，度荷口吻嘲弄，“是两百三十二万条人命！” 度荷的声音阴沉又嘶哑，却通过通讯频道像一口洪钟般在哈里斯耳畔震响，震得哈里斯久久没有缓过神来，二百三十二万这个数字对他来说极其敏感，这是当年清洗俄斐病毒造成的伤亡人数。 哈里斯砰地一声将拳头砸在玻璃上，如果不是有玻璃墙面的阻挡，他可能已经扑到了度荷面前，情绪起伏让他竭力克制的声音还是变了调，“你什么意思！那些人骨都来自废墟第六区？！” “噗嗤——”度荷笑出声，齿间布满血丝，“很意外吗？” “是谁！敢这么做的人是谁？！”哈里斯护目镜下的瞳孔目眦欲裂。 第六区被清洗之后方舟基地为了防御病毒再次兴起和不法勾当在第六区范围内筑起了数米高的边防线，两百三十二万人的埋骨之地，飞禽走兽在当时一概死绝，没有任何活物逃出来，十二年间驻扎在边防线外的驻军从未反应过有人出入。 病床上的度荷但笑不语，脸上的灰败之色也掩饰不住她的蔑视。 一直默默伫立在一侧的徐以微的目光沉静而深远，“你不想知道第六份基因测试的结果吗？” 度荷的嘴角僵住，原本转动迟缓的眼珠倏地望向了徐以微。 哈里斯一愣，也同样惊讶地望向徐以微，他是怎么知道还有第六份人骨基因？ “六区总长赵世万派人清剿了隶属于市场的维多利亚角斗场，在那里找到了原本应该由万凌飞转交给你的第六份人骨，它现在在我的手里。”徐以微永远沉着，就好像他永远都胜券在握。 “人骨交易猖獗已久，然而要跨过边防线，从废墟里寻找残骸，人力财力物力你一定花费了不少，却至今都没有找到，就算这样你也没有放弃，是真的很想找到那个人对吧。”徐以微的声音温润而儒雅，不见半分威胁，倒像是老友相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她了。” 度荷浑浊的瞳孔隐隐闪动，但闻言她将眼眸垂下，面无表情，油盐不进。 “你手上带着的戒指是四十年前方舟基地第一军校优秀毕业生的纪念戒，上面刻着每一位持有者的名字……” “闭嘴！闭嘴！”度荷重新抬起头的眼神毒怨非常，她凄厉地嘶吼，像被逼到了绝境。 “是你们！是中央决策庭，是这个冷血无情、道貌岸然的基地杀死了她！” 她胸膛起伏，口中旋即涌出黑红血污，眼神锐利像是生生要将眼前的俩人生吞活剥了。 “我要所有人都来给她陪葬！！！” · 俩人穿着厚重的防护服走进气密室，消毒淋浴立即打开。狭小的空间内没有照明灯，光线十分昏暗。 哈里斯突然说话，“勖崇山把第六份人骨给了你。” 消毒淋浴密密麻麻地落在身上，耳畔风雨大作，徐以微的声音突兀地响起，“是。” “徐教授什么时候和元帅这么熟络了。”哈里斯防护服下的脸难以被窥见表情。 “你太敏感了。”徐以微说，“就算他把人骨给了你最后的结果也同样是要送到我手里来检测。” “不……”哈里斯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觉察的古怪，“我只是觉得恶心。” 消毒淋浴结束，气密室的门缓缓打开，哈里斯一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