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以身为饵(二)
第二日天已放晴,从中午开始,九雀就倚在门口的栏杆上翘首以盼,等着柳正青来找他,洗好的衣裳晾在树下,在风中摇来摇去,雪怜盯着看了一会儿,看得眼睛发直,昏昏欲睡,猫儿一样蜷在九雀身旁。九雀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慢慢摸着他柔顺的长发,自己也渐渐犯了困,身上劲儿松下来,靠着身后的柱子睡了过去。 两人醒来的时候,日头已经西沉,挂在树下的衣裳不知踪影,他们身边却多了一个油纸包,九雀将它打开来,里面是七八个大包子,摸着还是温热的。想必是柳正青来过,又走了。 “对不起,瑞瑞,我不该睡觉的......”雪怜一脸愧疚,九雀摇摇头,咬着唇没说话。 看这样子,柳正青大约是不愿再与九雀他们扯上关系,九雀心里知道,自己身为猎物,而柳正青则是猎人手里的猎犬,自己再怎么求饶示弱,猎犬也是不会放过猎物的,毕竟他们脖子上的链子,还牵在猎人手中。 周围天色一点点暗了,想着银兰她们快要来送晚饭,怕包子被发现又生事端,雪怜便将油纸包拿进屋子,藏在被褥下面。他想叫九雀进屋来,走到门口,却见九雀正拿衣袖狠狠擦了一把脸。 “瑞瑞......瑞瑞......”雪怜走过去,将九雀抱在怀里,感受着怀中人强忍着的颤抖,自己也禁不住落下泪来。他自小生在烟花地,猫狗般挣扎着活着,稍长大点,又被美貌所累,被调教玩弄,被议价出卖,所谓命运,他早已不做任何挣扎,只当自己是蝼蚁,何时被踩死便是解脱。然而在这里遇见九雀,他对自己真心的笑,他温暖的怀抱,他口中描述的美好生活,竟也叫他生出了一些虚妄的向往。可这宅子外的天空,竟那样难以企及,所得皆是屈辱,出路从未显现。被鸟笼困住的金丝雀,本不该去憧憬笼子以外的世界,徒增痛苦。 雪怜知道此时九雀已经有点崩溃了,再不让他做点别的事情转移下注意力,怕是不好,便擦干眼泪,强笑道:“瑞瑞,我们去看书好不好?你念故事给我听。”连说了好几遍,九雀恍若没听见一样,雪怜只得拉着他的手,慢慢朝着书房去。 书房空空荡荡,安静地只听得见彼此的呼吸,九雀仍旧情绪低落,雪怜知道自己做什么都是无用,便没去打扰他,自己安静坐在桌前发呆。夕阳的余晖映照在书房里,给那些无人问津的书本都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雪怜不禁想着,这些书本中、故事里的人和事,就如被关在这牢房里的自己和九雀一般,正一点一点被灰尘覆盖,终有一天,会变成一堆废纸,或是一堆灰烬,好像从未来过这世界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再去看九雀,正皱着眉想着什么,他知道九雀一心想带他逃出去,但至今一点办法都没有,焦躁和绝望已经快要将九雀打垮,而自己空有一副皮囊,却什么都帮不上。明明九雀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自己却事事依赖九雀......想到这里,雪怜站起来走到九雀身边,轻声道:“瑞瑞......” 想说的话还没说出口,听得门吱呀一声,似乎有人进来,雪怜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九雀一把扯过来,他自己挡到雪怜身前,颤声问道:“你们来做什么?” “嘿嘿,又是你,这不是巧了吗?”柳三认出九雀来,转头去跟身后另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说了句什么,两人站在门口,将这房间唯一的出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雪怜的手被九雀紧紧抓着,九雀的颤抖和手心的汗水都叫雪怜瞬间明白,眼前这两人,必不是什么好人。 “行了,来陪哥俩玩玩。”柳三满脸的淫欲,脸颊也是不正常的嫣红,再看他身下,已鼓鼓囊囊顶起来一团,九雀看着,已是肝胆俱颤,在心里连连哀叹自己为何如此倒霉,竟在这被这瘟神堵住。 “嘶......这酒劲儿太大了。”柳三揉了一把下身,对身边人说道,又走过来想拉九雀,雪怜猛地将九雀推开,自己站到柳三跟前道:“我来陪你们,但是求你们放过他。” “雪怜!” 柳三伸手捏住雪怜的脸,左右打量一番,啧啧叹道:“柳兴,过来瞧瞧,这小子长得比小娘们儿还标致。”叫柳兴的汉子便也走了过来,正在这时,却见九雀猛然扑了过去,事发突然,饶是柳兴有功夫在身,也被扑得仰面摔到了地上,接着一声惨呼,砰地一声闷响,九雀被打翻到一边,柳兴则捂着耳朵,一边迅速爬起身来,朝九雀身上踹了一脚。 看他捂着耳朵的指缝间已经有鲜血滴落下来,整个人暴怒至极,雪怜心道不好,忙扑到九雀身上护着他,哀求道:“我陪你们!我陪你们!不要打他了!” “怎么回事?搞什么!”柳三正憋着一肚子欲望还没发泄,就发生了这种事,也已是不耐极了,他推开雪怜,伸手给了九雀一巴掌,又将九雀拎起来,怒道:“给老子在这装什么贞洁烈妇?嗯?!” 被打了好几下,九雀显然痛极了,说话的声音都在发抖:“这个,你们从哪里得来的?” 他血糊糊的手中,躺着一只碧玉耳坠,青翠的色泽在鲜血中尤其显眼。 柳三两人皆是一脸莫名,柳兴朝地上啐了一口,怒道:“你管老子从哪里得来的!” 闻言,九雀完全失去了理智,拼命挣开柳三的手,疯了一样又朝柳兴撞了过去,被柳兴一把抓住,另一只手高高扬起,就要去打九雀,雪怜忙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求道:“别打他!求求你别打他了!” “呜......你从哪里弄到的?戴着它的人呢?”九雀哭得泣不成声,柳三他们本是来找乐子的,这会弄得鲜血淋漓,又是哭又是闹的,都颇觉扫兴,柳三脸面涨得更红了,十分暴躁地冲九雀吼道:“你最好识相点,给爷爷我惹急了,我送你去找这坠子的主人。” “他人在哪?!”九雀急道。 “哼!在哪?”柳三脸上闪过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在山后面的井里,你若是再这样闹腾,就下去陪他。” 看九雀的样子,雪怜已经知道这坠子的主人必是他认识的、十分重要的人,听柳三这样说,心道不好,转头果见九雀如被抽了魂一样,整个人软了下来,朝地上跌落,他忙松开抱着的柳兴的手臂,去接住九雀,免得他摔坏了。 柳三朝柳兴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齐过来,想拉九雀与雪怜,雪怜瞧着怀里九雀哀痛欲绝的样子,忙求两人道:“我陪你们,你们瞧他这样,想必玩得也没什么意思,我可以的,我可是我们那的头牌,真的,我一个人就够了。”说着,便将自己身上的衣裳扯开,露出自己白皙的身体来,柳三显然兴奋极了,嘴里啧啧称叹着,一把将雪怜扯起来,压在了桌边。 “柳三!你们在做什么?” 雪怜猛地朝门口看去,是柳正青!忙挣扎着冲他哭喊道:“救命!救命!瑞瑞要被他们打死了!” “妈的!晦气!”柳三猛地甩开雪怜,嘴里骂骂咧咧的朝门口走去。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不要再做这种.....” “知道了知道了!”柳三的不满简直已经要写在脸上了,后面的柳兴捂着耳朵,恨恨瞪了九雀一眼,跟着走了出去,依稀听得柳三还在骂:“假正经!装他妈什么好人!妈的!” 柳正青看着他俩走远,才进门来,将九雀扶起来,问雪怜道:“怎么回事?” 虽已脱险,雪怜心中仍是后怕,哽咽着解释道:“我们本在这里看书,他们闯进来,说要......瑞瑞看见这个坠子,就发疯了,他们就打瑞瑞......呜呜......” 九雀的手捏得紧紧的,柳正青小心将他的手指掰开,只见坠子上被扯开的银环已经深深扎进九雀的手心,鲜血不断渗出来,流了满手。先前雪怜还以为是九雀扯下坠子的时候沾上的柳兴的血,这会儿见状,吓得忙扯了衣襟去擦。柳正青则将他四肢与胸前都小心轻捏过一遍,末了,对雪怜讲:“还好,没伤着骨头。” “那就好......那就好......”两人沉默一阵,雪怜的眼泪一直没断过,九雀则一直呆呆的盯着手里的坠子,过了好一阵子,终于听见他小声说:“这是我二哥的。” “瑞瑞......” “我好久没见着他了,他们都跟我说,他出远门去了......呜......原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九雀将坠子捂在胸口,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柳正青紧紧皱着眉,轻轻抚着九雀的后背。 这是何其悲惨的一件事?自己沦落至此已是惨剧,偏偏还发现自己久已不见的亲人也在此遇害,一时间,雪怜和柳正青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安慰九雀。屋外斜阳已渐渐没入地平线,房间里黑暗渐浓,将三人身影都吞没。 “嗯......呜啊......”正沉默着,雪怜却敏锐地发现九雀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不像是在哭,却像是在......呻吟,他怕九雀刚才被打了几下还是伤着了,忙问道:“瑞瑞,可是哪里不舒服?” “我热......”九雀狠狠喘了口气,蹭到柳正青怀里,一边拉开衣襟,喘息道:“我好热......方才那人、那人灌我喝了他的酒,怕是......怕是不妥。” 雪怜愣愣地看着九雀,他一直都和九雀在一起的,似乎没见着这一幕?正想开口询问,被九雀拉着的手却被使劲捏了几下,再看九雀,眯着眼,已是一脸潮红,不住地往柳正青身上蹭。 “哦哦......瑞瑞,怎么办?”明白过来的雪怜一边立刻放下心来,一边又装作焦急的样子,去求柳正青:“这位大哥,行行好,救救瑞瑞,我方才听那人讲,他们是拿错了酒,不纾解出来,怕是要坏了身子,瑞瑞已经这样了,可折腾不起了,呜呜......”他装模作样抹了几下眼睛,哽咽道:“我这个样子,你也见着了,是不行的,呜呜......可怜的瑞瑞......” 瞧他伤心的劲儿,仿佛九雀立刻就要死在这里了,柳正青“哎、哎”地叹了好几口气,为难得不行,但最终还是没有拗得过雪怜的请求,将九雀抱起,带回了他住的房间。 雪怜一直没睡,熬到东边天际有些泛白了,才终于等到柳正青将九雀抱回来,柳正青与他略点点头,又看了好几眼九雀,欲言又止的样子,九雀却窝在被子里,闭着眼好像睡着了,只是睫毛微微颤抖着,眼角还沾着点泪。 “我来照顾就好,多谢你了。” 为这样的事情被感谢,柳正青一脸尴尬,只说:“我......我晚些时候再来看他。” 实在是多灾多难又坎坷曲折的一天,只剩两人独处,九雀才肯睁开眼睛,抱着雪怜哭得几乎要背过气去。而雪怜能做的,也只是紧紧抱着他,用自己并不宽厚的胸膛,暂时给他一点点的温暖和安慰。 银兰来送早饭,发现了两人哭肿的眼睛,只是这种事情她在这里看得多了,便连问也没问一声,只给九雀碗里多盛了一勺粥,算作安慰。 还能怎么办呢?心里有牵挂的人,还是想逃出去,还是想回家,于是再难过,九雀也逼着自己咽下了碗里的粥,眼泪混在粥里,粥也变得苦涩,一口一口,刀子一样顺着喉咙往下划。心肝肚肺,好像早已支离破碎,一呼一吸,都是难忍的疼痛。 勉强吃完早饭,雪怜挨着九雀一起躺在床上,瞧着九雀一晚上憔悴了不少的面容,雪怜小心问道:“瑞瑞,睡一会吧?” 九雀摇摇头,将头埋在雪怜胸前,碧玉坠子依旧被他捏在手心里,他轻轻摩挲着坠子,轻声说:“这是我二哥被捡到的时候戴在身上的,后来做成了耳坠,从不离身的,虽然他不说,但我们都知道,他想着靠这个坠子找到亲生爹娘呢。” “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他呀。”九雀看着帐顶,愣了一会神,“他是我几个师兄里面,最正直的了,我们犯了错被师父罚的时候,还想着偷懒耍赖混过去,但他从来不,他是最认真,最刚直不过的。” 这样的一个人,必不能忍受这府里的肮脏和腐朽,九雀完全不敢想二鹰在这里会遭遇什么,最后又是怎样凄惨死去,孤零零躺在不知道在哪里的深井里。自己为了苟活可以忍受那些非人的折磨,可二鹰......九雀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一起调皮,一起练功,一起慢慢长大的岁月,此刻都染上一层血色,九雀咬着被子,眼泪又浸湿了半个枕头,太恨了,恨不能马上将这里一把火烧得精光,恨不得将周向文他们剁成肉末,才得以告慰二鹰枉死的英魂。 “我恨极我自己了。”九雀小声说,“明明才知晓了二哥的噩耗,转头却马上开始勾引男人,躺在仇家身下浪叫。二哥虽不是柳正青所杀,但总归跟他手下那些人脱不了干系的,雪怜,我真是个混蛋。” 说罢,九雀狠狠给了自己一耳光,雪怜忙拉住他的手,劝道:“瑞瑞,别这样......你接近那人,也是想利用他给我们找一条生路,你二哥若是知道,必不会怪罪你的,他最想看到的,肯定是你能平平安安回家。” 听到这里,九雀似乎平静了一些,他皱眉道:“那柳正青,真真的一个伪君子,他过不了自己良心那关,便每日里只略略巡逻一两次,恶心的活计却都交给手下人去做,他看不见的便当没发生,便觉得自己双手是干净的,你说可不可笑?” “竟自欺欺人到这种地步?” “嗯!”九雀重重点头,恨恨道:“看他的性子,必定是不会出手相救的,就算这样,我也必让他记住我,让他心里永远埋着一根刺,叫他后半生都食不安寝夜不能寐!” 许是他语气里的恨意和绝望都太浓烈,雪怜有些担心起来,“瑞瑞,若是......若是他也是那种淫贼,不如,叫我去吧......” “说到淫贼,他倒不是那种人。”九雀突然有些忍俊不禁的样子,“我去勾引他,引他与我做那事,发现他竟还是个雏儿。” “雏儿可不好,桂姨说雏儿最难伺候了,只知道蛮干,不懂疼人。” 九雀点点头,凑到雪怜耳边说:“家伙又大,顶得我肚子疼。”雪怜吃吃地笑了起来,伸手去摸九雀的肚子,“我给你揉揉。” 两人窝在被子里嬉闹一阵,先前的阴云勉强散去,只是雪怜知道,九雀必是怕他担心,才强掩了悲痛与他说笑,他珍惜九雀的苦心,也知道不让九雀分心担忧自己,在他有需要的时候站在他身边,就是自己唯一能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