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下）

    再看看森林这边。

    迟迟等不到鹿群出现的尼尔森伯爵渐渐失去了耐心，他重新骑上马，带着猎犬们准备换一个地方。

    小猎犬吠叫起来，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带着马匹们跑到了一片广袤的沼泽地，这里散发着湿润的水汽和一种古怪的腥臭味，龙胆和兰花被马蹄踩碎，等那些粗鲁失礼的马蹄踩上那些腐烂许久的动物尸体时，它们也不愿意再继续往前了。

    尼尔森伯爵跳下马，赶了赶那些围着沼泽打转吠叫的猎犬。他随意看了看那一团被马蹄踩碎的烂肉，很难说清楚那是什么动物的尸体。

    猎犬还在朝着沼泽吠叫，他拿起猎枪走过去，想要看看沼泽地里到底藏着什么动物。

    前几天的大雨让这块存在多年的沼泽地再次变得泥泞松软，要不是那些长在上面的杂草茂密又结实，任何人和动物都会被这块沼泽地缓缓吞噬。也不知道在那些水草下面埋藏着多少已经被转化成养分的尸体了。

    猎犬还在吠叫，正随着他不断往沼泽深处前进的步伐叫得愈发凄厉，尼尔森伯爵觉得有些奇怪，他不是那种鲁莽的猎户，他停了下来，身边跟着他的两名侍从似乎发现了什么。

    他们在猎犬的凄厉叫声中缓缓靠近那片茂密的水草，一种莫名的恐惧狠狠地掐住了他们每个人的嗓子眼，那团怪异的粉色软肉似乎正在蠕动，在他们的认知中没有哪一种动物会是那副模样。

    尼尔森公爵捏住侍从抖个不停的手腕，自己接过木条，咬咬牙便将那片水草猛然拨开了。

    那儿正坐着两只可爱的粉色小鸟，它们似乎出生没多久，翅膀上并没有多少毛发。那些可怜的小动物似乎被他们的举动吓坏了，正头挤着头围在一块，圆溜溜的黑眼睛互相看着对方。

    尼尔森公爵对这么小的猎物有些失望，但这些颜色艳丽的小鸟也很是少见，带回去后那些漂亮的夫人和小姐们一定会喜欢。于是他俯下身，脖子上戴着的宝石项链滑了下去，亮晶晶的晃动着，很快便吸引了那两只小鸟的注意。

    他将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正准备去抓那两只看起来还不会飞的粉色小鸟时，只见它们那还未长毛的膜状的翅膀动了动，原本小巧可爱的头部突然脱落变成了长着短小触须的圆形软肉。那些仿佛被蠕动的蛆虫布满的肉球正在他惊惧的目光中朝他缓缓飞来。

    那些被活跃的巨噬蠕虫挖掘出的巨大虫洞还在出现，还有一些不被邀请的生物从异界赶来了，但它们对狩猎没有什么兴趣，在它们看来，想要抓住然后杀死这些人类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

    很快，那些贵族们发现自己已经无法安抚马匹的躁动，小猎犬夹着尾巴逐渐变得一声不吭，靠在人类的旁边不愿意继续往前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枪响和惊惧的呼喊，这些满头大汗的贵族们互相看了看——他们那身红色猎装在森林里是十分显眼的，不一会儿便默契地朝森林出口处走去。

    那些来自异界的诡异生物在树林的掩映下观察着这些手持武器的精致小巧的地球生物，看着他们因为自己所发出的声音而做出反应。它们也在观察着他们，以另外一种视角，至少不是他们所认为的狩猎游戏。

    因为狩猎和屠杀相比，不需要进行准备的屠杀或许更符合它们之间的力量比。

    它们很想靠近一些，仔细看看那些生物身上所携带的装备，但那位门阶潜伏者已经向它们发出了警告，为了能活着回去，它们只好静默地隐藏在黑暗里，一边观察并迅速学习着这些人类在应对危机和冒险时的知识与战略，一边朝那突然出现又很快消失的虫洞里钻去。

    狩猎已经结束了，穿着鲜红猎装的贵族们拥挤着从森林里跑出来，等看到站在入口处的公爵大人时，那种莫名又虚幻的惊惧的窒息感才逐渐散去。

    虽然从某种角度上来看，适当控制这片森林里物种种群数量很有益于这一片地区的生态发展，但很显然，这些贵族们的喜悦并不来自于这一点。捕获猎物所带来的喜悦和快感又重新出现，他们骑在马上，互相炫耀着今天打到的猎物。

    尼尔森伯爵在路过沼泽地时似乎从马上摔了下来，他的两位侍从正带着他往斯图亚特家族不远处的医院走去。一边走一边还能听到尼尔森伯爵大喊着：“放开我，你们这些该死的怪物！别想将我带去其他地方！”几个和尼尔森伯爵时有来往的贵族都十分担心地跟了上去。

    但除却这些小小的风波，今天的狩猎活动十分尽兴。时间不早了，大家都在朝着弗格佛斯特宅邸的方向走去，他们笑着和公爵大人问好，礼貌地询问他今天的猎物，看到他一旁放着的和他们数量相同的兔子和雉鸡时，这些暗地里就喜欢比较的贵族们才心满意足地骑马离去。

    而在他们的身后，大地出现了短暂的震颤，在那些骑在马上的贵族们还没反应过来之前便停止了，那些小型猎犬远离了这篇森林后又开始吠叫，但它们的主人并没有发现，在那些无法抵达的森林深处，一种和那些小型猎犬的吠叫及其相似的声音呼应着响了起来。

    泰伦斯站在森林边缘，他整理着手套，静默地等待着，身后不远处随从们拿着的那些脆弱的兔子和雉鸡并不是他今天要带给伴侣的礼物。

    脚下的土地又晃了晃，离他更近了些，他微笑起来，察觉到那在梦境与现实中穿梭的生物正迅速朝着这个方向赶来，那些联通不同世界的‘虫洞’正在迅速出现（5），泰伦斯一边快速修补着周围那些会吓坏人类的巨大塌陷一边蹲下身，等脚下的土地开始塌陷时，他便伸手抓住了那个白色生物。

    仆从们沉默着，对这样古怪的场面毫无反应。有几个走得慢些的贵族似乎察觉到了这里的动静，他们以为公爵大人又捕获到了新的猎物，兴奋看过来的时候，泰伦斯手里的奇特生物已经变成了另一幅模样。

    那只短腿的白猫对于拎着它后脖颈的手十分不满，它从未被人这样拎起过。但考虑到主人的教导，它只是动了动，抖了抖身上的土块，眯着眼装作乖顺的样子，张开嘴朝泰伦斯叫了一声——依旧是那十分难听的叫声。

    时间不早了，泰伦斯将它放到马上，满意地拍了拍，在带着礼物回去唤醒他的‘公主’之前——他亲爱的欧恩已经躲在小房间里睡了好几个小时了，他还需要将这只‘小猫’身上的泥巴好好清理清理。

    楼下的钢琴声传到了楼上，欧恩睁开眼，那被人放下的床幔里透进来一层暖橘色的光，似乎已经是傍晚了。

    没有人能未经允许进入他们的房间。他知道泰伦斯一定是回来了，毕竟，他带人参观宅邸时躲起来睡觉的房间可不是这一个。

    暖融融的壁炉里还能听到那些干燥的柴火燃烧时的噼啪声。他打了个哈欠，从那蓬松柔软的被窝里起身下床，坐在地毯上迷迷糊糊给自己的靴子系上鞋带，又站起来提了提睡觉时从大腿处滑落下去的长筒袜，这才打开房门往宴会大厅走去。

    来参加晚宴的其他客人似乎对他消失了一下午这事儿并不感到惊讶，她们像中午和他一起参观宅邸时那么热切地交谈着。

    毕竟这一天可有太多新奇有趣的事了。

    那些被匆匆送往医院又送回来的夫人，摔断腿的尼尔森伯爵，还有那个从森林里跑出来的赤脚男人——此刻正和韦尔斯家族的二少爷站在一块儿呢。和这些有趣的事情比起来，美味的食物，漂亮的猎物，还有斯图亚特宅邸里无比贴心的服务都显得普普通通了。

    欧恩举着餐前酒，四周的客人们向他示意，韦尔斯勋爵和韦尔斯夫人都来了，他们朝他礼貌地举了举杯，不一会儿便移开眼开始和其他客人交谈了。

    欧恩盯着酒杯里的鲜红酒液，他没什么胃口，毕竟祂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正常人类的食物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始四处寻找着泰伦斯的身影。

    他能感觉到泰伦斯的气味就在附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这段时间总是有些烦躁不安。

    他总得吃点什么的，他想，鲜活的人类怎么能够不吃东西呢？

    将酒杯递给身后的女仆，他决定起身去厨房里找点什么。

    厨房里忙得热火朝天，为了能让客人们吃上热乎又美味的食物，每一道菜的准备都需要很多功夫。

    意外的，没有人注意到公爵夫人的到来，大家都太忙了，只有那个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看到了他。

    她安静地坐在凳子上，膝盖上放着个陈旧又干净的棕色小熊，手里拿着碟树莓酱，柔软的手指和脸颊都被染上了浅浅的红色。

    周围是一群忙碌的大人，她安静地坐在那里，吃着自己的糖。

    欧恩走过来蹲在她的身前，绣着玫瑰的裙子落到地板上。

    小姑娘含着手指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慢悠悠地开口：“你好，夫人。”

    “你好。”欧恩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她的头发摸起来就像一只绒绒的小羊：“亲爱的，你叫什么名字？”

    “卡萝，夫人。”小姑娘慢悠悠地说。

    “卡萝，你的果酱看着真不错，可以让我尝一口吗？”欧恩丝毫不觉得自己蹲在厨房里和小朋友要吃的有任何不妥。

    卡萝点了点头，将那碟果酱朝往上抬了抬。欧恩笑着和她说了句谢谢，伸出手，像卡萝一样用手指沾食果酱。

    那些酸甜清香的果肉和糖浆很快便融化在他的嘴里，他笑了起来，小姑娘也跟着笑了起来，脸上带着小小的骄傲，她的眼睛里闪着光：“这是很好吃的果酱，对吗夫人，这是我妈妈做的，等我长大以后她就会教我怎么做果酱了。”

    欧恩微笑着，他的脸上有一种看向远处的落寞与怀念。

    “是的，卡萝，你有一个很好的妈妈。”

    有人摸了摸他的头，欧恩仰起脸，站在他身后的公爵大人弯下腰用干净的帕子给他擦了擦手指，不知道从哪里跑来的沃姆开心地蹭了蹭他的裙子，他有些惊喜地看向身后的男人，泰伦斯确实给他带了个惹人喜欢的小礼物。

    他开心地摸了摸沃姆的小脑袋，它的毛发柔软蓬松，看起来又胖了一圈，看来在这个小家伙独自玩耍的日子里，它过得挺不错。

    厨房里突然安静下来，那些忙碌的仆人们这时才发现站在角落里的公爵大人与公爵夫人，锅炉里的浓汤还在沸腾，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脸上带上了忐忑的表情，正准备走过来询问时，塔维尔管家朝他们摆摆手，大家转过身便各自忙自己的事去了，只有一名陌生的年轻妇人还站在他们的旁边。

    欧恩抱着小猫站了起来，泰伦斯的手贴心地撑在他的腰后，漂亮顺滑的裙子下面微微鼓起一个圆润的弧度，那端着果酱的小姑娘眨了眨眼睛，好奇又欣喜地朝他说道：“夫人，您要成为一个妈妈了吗？”

    欧恩缓缓摸了摸自己那圆润的小腹，朝她微笑：“是的，希望我的孩子们像你一样可爱。”

    身后穿着粗麻布的妇人笑着朝他行礼，怀着甜蜜的笑容走过来亲了亲自己年幼的女儿。

    这位突然出现在厨房里的人类女子并不在他们的准备的仆人之内，但在人类社会的文明中，以人性中的善意来帮扶那些有需要的弱势群体也是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所以，作为他们意志体现的两位管家主动接济附近村落里的穷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晚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跟着泰伦斯一起走回大厅，明亮的水晶灯和大理石地板互相辉映。周围的客人们向他们微笑，在那舒缓优美的音乐声中，欧恩看向坐在右边的韦尔斯家族。

    他们眼里带着恭敬与善意，他们朝他微笑，他们祝他生活愉快，他们叫他：

    “公爵夫人”。

    欧恩就坐在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柔顺的黑发与面容依旧，那一瞬间，他那仿造心脏塑造的器官里第一次传达出有些酸涩的疼痛。

    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一个荒唐又可笑的问题：假如祂能诞生其他生命，能诞生万物，祂能成为所有人的母亲，那对祂来说，又会有谁能成为他的妈妈呢？

    这是一个无趣且无需思考的问题，祂本就是从阿撒托斯内生出的黑暗，无需相爱，也无需孕育。

    祂们并不需要那些复杂又多余的人类情感。

    或许是这一次的旅行漫长了些，又或者是那个名叫欧恩的人类少年终将成为祂漫长生命中的一部分，祂也第一次体会到了那些人世间常常被人提起的苦痛。

    对于孩子的永远离去，没有任何一个伟大的母亲能对这份痛苦释怀，除非她早已忘却了这份痛苦。

    泰伦斯说得十分正确，对于那些世间秩序与漫长生命中产生的混乱与矛盾，遗忘才是最好的选择。

    他们都能在遗忘中满足所有的心愿。

    宴会还在继续，每个人的故事也都在继续发生。

    他依然且将永远和泰伦斯站在一起，看着那些被辉煌与美丽包裹的生命，看着那些勤劳勇敢的善良人类。

    在这样一个即将迎来丰收的季节里，他们一起举杯庆祝：

    在那些祂不曾步入的时空里，在那些祂不曾了解的苦难里，祂会真诚地祝愿每个生命都能过得健康且幸福。

    （5）中提到：“巨噬蠕虫在幻梦境的纳斯峡谷较为常见，在其他区域的地底也有可能遇见。现实世界同样出现了它们的踪迹，例如，亚狄斯星。它们在现实世界的星球地底四处挖掘，造成极大的危害。它们究竟如何在梦境好现实之间穿梭，这依旧是未解之谜。某些理论认为，巨噬蠕虫能够蛀蚀空间的屏障，做出连通不同世界的‘虫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