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金字招牌从天而降

    海洋的鳞片如浪起伏，在瘠薄的汪洋上挥霍永动的桨，激起古老的板块里一阵阵翻涌的潮，战栗如同一个三万年的老人的躯体。反正这世上也没什么大事，何妨鸥鸟足尖轻点银水，时间的轴拨回两年前。

    东海，沿海某省份省会城市，最出名的是海滩侨乡、东南美食和历史文化盛景，曾经的三朝古都，钟鼎玉石之家比肩接踵，南来北往的过客熙熙攘攘。后来碰到改革开放，乘着东风大力发展外商贸易，也很快人人向往。这里纬度低，经济发达，城市密度大，所以什么时候，只要太阳正空高悬，都很热。

    不过，这里也有冷的东西。

    比如，考古学。

    东海外事大学历史系考古学专业，省会名牌大学里的冷门院系，冷上加冷的冷门专业。

    一般来说，基本没什么人能够注意到它。

    但——“我听说，东外的历史学啊搞得好嘛！学生很好的！出了些‘杰出人物’呀！”

    风水轮流转，市长在总结会上谈教育时，突然不多不少地带了一嘴这边缘学科，一顿猛夸。而台下，年纪轻轻就得了省三好学生，表彰会上坐在院长谢驭青旁边的”杰出人物“笑得眉眼弯弯。“杰出人物”当时风头很盛，甚至被邀请去国家电视台参加什么文化节目，但后来据说小白潜心学习拒绝过度娱乐化，又狠狠加了一波分。真是红领巾贼鲜艳一角色，学院都开玩笑，说古墓派有小龙女，海墓派有白慎华。

    东外历史系主推考古学，海上考古更是剑走偏锋的绝活，而白慎华，就是东外考古系的金字招牌。

    俗话说得好，人穷就要立志气。

    不仅人，学校也是。那年，新院长谢驭青上任，带着自己的三把火，势必要淬炼出一块金字招牌。

    白慎华来就是为了做金字招牌的。

    那个九月，历史系的学姐们还不知道即将迎来的沧海桑田，新生报到日，她们依旧不抱希望地蹲守在各个公交车站牌、地铁出口和火车站，手持牌子驻足等待。她们的口号一般是：“系冷，我们不冷！”说着要让新生宾至如归，其实就是捷足先登，抢占优质男友资源。谁让历史系的男生，实在是，太少了！学业又繁重无比，根本没空每天男生来一场罗曼蒂克的恋爱，只能寄希望于高考这条新造血机器好吗？

    笨鸟先飞，绝不挑食。当看到别系来到的帅哥时，她们也会完全忘掉自己的身份，冲上去嘘寒问暖，光明正大地从其他小姐姐手上抢人。

    “帅哥体育系的啊？体育系我熟，我们公寓对门就是体教训练学院，我带你去，我带你去……”

    “哎，吴梦，你堂堂学生会长，我们的人也抢啊？”

    朋友一个嗔怨尖锐的语气抛过来，巧笑倩兮的吴梦悻悻地撒开手，把人放开。为了个谈不成的男朋友放弃学生会长的好名声，是很不明智地。她略显辛酸地把人让了过去，看着他俩走远，她退回到马路边的三轮车上，郁闷地玩着自己的指甲和头发。

    “真是愁死个人了，寡啊……”

    长发美女还在偷偷翻白眼，殊不知所谓“好事将近”。

    “会长！前面有个帅哥！出来了出来了！九出口！”

    她瞬间跳下车，直冲过去。

    “同学！哪个系的？”

    她冲过去才发现男生穿了一件历史系的文化衫，是院系发通知书的时候随礼盒发过去的，但现在已经鲜少有人愿意穿着来了。谁愿意穿得这么老土招摇过市啊？这又不是三十年前考上大学应该无比荣耀的日子，大家都是可劲儿穿自己最贵最潮最In的衣服好吗？但他不是，男生面前大大的一艘航海船，船下洒落着颗颗金元宝，一看就出自本院某位极其自负的老教授之门。吴梦眼光上移，对上了一双明亮湿润的眼眸，第一眼就觉得真是个奶羊睫毛精，耳畔还余音绕梁三日有余地甜甜一声：

    “学姐好～”

    吴梦看着他，很明显地咽咽口水，抹了一把嘴唇。

    她悄无声息地推开身后蹭上来的姐妹，在背后非常明显地做了一个“这人我的，闪开”的手势。

    她吐气如兰，声音都有点嗲，“学弟你好？行李不多啊？我帮你嘛。”

    他微微笑着看她。

    那个九月，白慎华入校，从此开启横扫全系的光荣战绩的日子。

    开学的车站，学姐们看见这个小青年摇晃着身板下了火车，热情迎接，主动要求帮忙提那点儿不多的行李。小青年的脸色略微苍白，头发发尾微卷，一双澄澈的眼神，宛如羔羊初到，吸引得学姐们内心哇哇乱叫。小羊撩了撩刘海，含蓄地抿着下唇，对她们说：“没事，学姐，我帮你们搬吧。”

    他说：“我是男生。学姐们今天肯定都累了，我帮你们。”他甚至伸手，招呼那边穿着其他院系文化衫的学姐，“学姐！行李给我吧，我帮你们搬！”

    此一举赢得无数学姐学妹甚至路人夸赞的眼光，毕竟学姐们谁愿意真的无偿跑上跑下啊？不就是为了男人吗？！而男人突然出现了，还是个绝世好男人！她们的心都融化了，推着三轮车还背着两个大书包的小羊瞬间化身牛战士，成为她们眼中毫不做作的筋肉人天使！

    晚上进班，在那个吵闹的教室里，半个班女生都在偷瞄的“小白羊”镇定自若地做自我介绍，

    “我叫白慎华。来自北东区。我一直很喜欢东外的历史文化系，高中时就关注到我院谢教授的明代海底商船遗址研究项目，对于水下考古学我特别感兴趣。现在能如愿来到这里，我一定会珍惜机会，多向各位老师学习，也提前感谢院系、老师和同学们，希望我们相处愉快，谢谢大家！”

    院内主推的水下考古学分支原来如此美名远扬？同学们一知半解，老师们都喜笑颜开，外面走廊上视察的谢驭青也是乐开了花。推选班委的时候，白慎华也毫不怯场，直接竞选班长。有男生看他如此招摇，不服，白慎华拿出了近700分的高考成绩，力服众人，还当即就许诺了和隔壁系的联谊活动。

    那晚上回去后，大黄就问他：“你才来一天，你怎么能够保证和隔壁外语系联谊？”

    白慎华笑眯眯地看着他：“你猜？”

    大黄后来才知道，那天下午，他不仅帮学姐给新生搬行李，还被学姐们拉去吃火锅了！火锅场上又遇见了外系的学姐，三言两语，正中下怀，对方马上就答应了联谊。

    白慎华：“学姐们对联谊活动有没有兴趣呀。我刚进校，会尽最大努力帮我们新生班同意这件事。”

    本系学姐，当时正被迷得五迷三道的吴梦：“哎呀，小白同意，我们大二也可以。绝对人到！”

    外系学姐早就寡害怕了，娇羞捧脸，“那历史系同意了，我们外语系也绝对到！100人以上！”

    于是当晚，讲台上的白慎华：“外语系的学姐们已经答应了和我们系一个百人联谊活动。”

    白慎华深谙寂寞苦读的女同志们对联谊活动的热爱和期待，空手套白狼的第一天就打了个漂亮仗，他出色的交际能力、令人信服的学业水平和超好的人缘大杀四方，甚至破格地大一上学期就被推选到了学生会当系代表。大二上期成功转型历史学院的学生会副会长。人人都知道，这是谢院长的得意门生。

    见多识广的大黄：“你这是三角形零风险投资啊？”他瞬间记起网络上那些真真假假的故事段子，“我记得比尔盖茨这么拉投资的，对了，姜文拍电影也是这么拉演员的，两方给空头支票……”

    “当个好杠杆也是需要脑力的，好吗？万一鸡飞蛋打了，我可也不容易。”白慎华冷笑。

    大黄拍着他的背，“知道，知道，白会长辛苦，我了解了解！”

    从不掩饰“个人功利主义”，白慎华的人生信条就是：抓住一切能够抓住的资源！

    拖后来居上的谢院长之福，考古学得到了重点照顾，系内资金之足、福利之旺、奖金之多，令人眼馋。而白会长风度翩翩，所到之处，卷走了所有的奖学金助学金甚至加班补贴。只要他出现，几乎不会让任何一个奖项名额旁落。平时小打小闹不在话下，关键时刻卧虎藏龙的勾心斗角，白慎华也丝毫不差。

    大二上学期期中评定时，系里出现了装穷的女生，抢了当学期唯一的高等奖学金名额，甚至出入系主任办公室泪目涟涟。大黄查到了她家五保户的户籍，拿着资料很是棘手。

    他都怂了：“怎么办？她好像真的很惨，不好……”

    白慎华掸了掸打印出来的资料，嘴唇翘起，望向他：“家庭情况的确差，但她真的热爱学习、生活朴素吗？”他微笑：“你知道她很爱攀比吧？她那个包是假的，上次食堂打翻汤，还要别人赔原款。”

    大黄：“唔……”

    “咱们历史系不能有这种歪风邪气。”

    白慎华说出名言，把资料揣进包里，眼神凌冽，动作干脆，“狙击她，没商量。”

    第二天周末，女生背着假包见外校男友的样子就好巧不巧就被陪着学生处梁老师来采购系内用品的白慎华遇见了，白慎华遇见前还装了一波惊讶，赶紧把梁老师转到另一边去。梁老师多聪明，马上回头，撞见了一脸震惊还来不及抱头鼠窜的小情侣。

    梁老师看着她的小古驰，“小鱼。你给我的说明书里不是这样写的。”

    女生一下就抓到了重点：“……白会长……”

    白慎华：“梁老师，我先回去处理学生会的事情了。再见。”

    女生看着会长潇洒的背影，很明显知道自己的演技出现了纰漏。

    她气急败坏：“白慎华！”

    白慎华没和她说话，不过离开时，还是微微一笑。

    “如果不能确保自己万无一失，做人还是要诚实些哦。”

    天使果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什么野心都坦坦荡荡。

    众人都以为白会长马上就会又银行卡到账五万元时，告牌公示，奖学金给了另外一个女生——吴柚。吴柚是吴梦的妹妹，谁都知道。

    大黄好像不相信他出手了居然还失手，又瞪大了狗眼看着他。

    “奖学金居然没给你？你怎么了？你被吴梦举报了？”

    “去死。”白慎华说：“我根本没想要这一笔好吗？我只是不想它被不合适的人拿走。学院既然把审查资格这件事交给我，我就不会让不该的人拿到不属于他的东西。”

    大黄五体投地，“太无私了吧？你怎么想的？”

    白慎华微笑着看着大黄：“请问，我像无私的人吗？”

    ——“如果不是学生会有履历加成，可以更好拉到钱，我会让它浪费我的时间？”白慎华劈里啪啦地批斗一无所知的大黄：“你知不知道外面的赞助商是看履历的？要给院系拉赞助，没个好名声很难的好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要发展优秀会员。吴柚答应我了，不再做任何个人斗争，下个周就马上写三万字申请书入会。”

    “你几岁了，还信人间有天使？”白慎华毫不掩饰地对舍友，重度网瘾的5G冲浪选手大黄如是说道：“天使只是一层方便行事的皮而已。大家都是成年人了，有点心机，不那么傻白甜，OK？”

    大黄点点头：“对对对，也是。成年人了，搞钱，不寒碜。”

    学生间这点勾心斗角幼稚如同过家家，当然也有人恨白慎华，但白慎华的确做什么都无可指摘。

    他拿走了所有的奖学金助学金甚至加班补贴，但是他治理下的历史系学生会多次评选校内最佳学生组织，甚至连商学院的那波人都来取经，在市内各种大学生活动中，也屡屡得奖。等第二年，白慎华才大二，甚至就上了历史系的招生简章，宣传片里帅得飞起，邀请每个女生报考东外历史系。

    “东海之上有帆船，帆沉海底睡千年。来和我一起去看看吗？”

    他微笑眼，薄唇，气质干净又阳光，伸出手的样子，色若春花温柔可亲，任谁见了不说：历史系出人才了？！宣传片在学校大屏幕上循环播放，学姐学妹们仰望着：“白会长好优秀啊……”

    如今白慎华炙手可热，而上一届学生会长，吴梦，也坐在最佳观影点天台上。她的不良长裙随风飘摇，脚踩消防栓，剔着牙。看完了，身边的小学妹们纷纷问为什么吴梦学姐不追白会长了。

    “你知道吗？如果白慎华是我这一届的，拿不到钱哭着转系的人就不是鱼轻水，绝对是我了。”

    她跳下来，皮鞋松软地踩上青苔，差点摔了一跤，猛地叉腰，才稳住形象。

    她对着崇拜自己的学妹们，说了一句至理名言。意图指导她们还未成熟的恋爱观。

    “恋爱一旦沾上钱，再爱也不纯粹了，钱是逾越不了的阶级。”

    要是种种奖学金都要给自己的男朋友争，那得多伤感情！而且，就算没在同一届，她也在和白慎华争得好辛苦好不好？学院的好几个外来赞助名额啊！以前全是她春风得意，如今全被内定白慎华。别说小白脸长得好不好看了，她现在一想到那些钱就恨白慎华，有点牙痒痒！

    “走了，回去学习。我不信下个月综合素质考察比不过他！”

    白会长的一枝独秀倒也不是一无是处，院系的竞争氛围还是很强的。

    在院长谢驭青和学生会长小白的带领下，历史研究院考古系很快开始冲击偌大的东外教学体系，作为冷门学科，去年一年就批了俩重点支持项目，虽然在东外不算是顶尖的待遇，但对一个几乎被冷落了二十年的边缘专业来说，这波起死回生也是猝不及防。像一朵被雪压了许久的水晶兰，突然一抖擞，打了个翻身仗，在夜里亭亭玉立了。

    优秀并不是光用天赋就能换来的，除了本就繁重的课程外，大三吴梦就彻底退下了会长职位，白慎华要处理的学生会事务也很多，甚至忙到失去暑假。那个夏天，他没能回家，一直待到了开学前夕。

    “你这么呕心沥血啊？真觉得为了历史系有出路？”那天，来帮忙的大黄和他一起挤公交车回学校去，两人的胳膊偶尔撞到一起，“白慎华，我记得你高中是理科生的？能考的好学校不止东外吧？”

    白慎华面无表情，似乎累了一天了，天使那张面具也不乐意戴了。随着公车的摇晃，眼神望着道路前方，城市的地平线落进蓝紫色海水里的薄暮，那些光辉丝丝缕缕飘忽在他那双漂亮的眼眸里。

    “东海的海事考古肯定靠谱啊。这里是侨乡，明朝开始就有海上贸易，沉船少了去了？要挖，肯定能挖很多的。”他淡淡地看他：“你觉得我蠢啊？来一个没有出路的专业？肯定是有希望，才来的。”

    大黄开玩笑，“好耶，那你真能成海墓派的小龙女吗？”

    白慎华不想理他，他很累，他把头靠在拽着拉环的胳膊里小憩。

    大黄也没追问，自己看手机，过了一会儿，“诶？”大黄声音拔高，手肘戳白慎华：“看手机。”

    白慎华拿出手机，不耐烦地看了一眼，是院里的信息，说明天有新室友要搬进来了——南寓，计算机科学系大一新生，老师让白慎华有空去接一下。

    老师特意安排的。白慎华眼皮也不抬，但知道这人可能很重要，喊大黄：“查一查。什么来头？”

    大黄：“得嘞！”

    “大事大事大事！”

    晚上，白慎华在喷蚊子，他体质特别容易招蚊子。大黄嚷嚷着冲来来阳台。

    “怎么样？”

    “大人物。”

    大黄看着手上的资料，狗眼瞪得忒大。

    “超级富二代。”他笃定得很：“兄弟，这波，不吹。”

    白慎华很快抽过他手上的资料，没有照片，只有一个名字，南寓。据传，是东南排名前几的巨商南家的独子。南家是顶级商业公司，南家一天缴的税，都是一笔是普通人家一辈子都无法达到的财富。

    “啧啧啧。”大黄：“这种富二代生活到底啥样啊，我就是个家里造假鞋的假富二代……”

    他回头，看见白会长眼睛在发光。

    白慎华：“明天下午他的行李我来拎，你闪开。还有，别告诉任何人。”

    彼时大黄还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他乐呵呵的：“好欸。那你以后就可以发展计算机系的联谊了，计算机男生多，这才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