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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弘仁二年,嵯峨天皇神野被妖狐所惑,一时朝堂动荡,群臣惶恐。 橘氏,为敏达天皇后裔。其家族在奈良、平安两朝出过多位公卿,也是天下除妖师之首。橘氏、源氏、平氏、藤原氏并称日本古代四大氏族,皆掌握着隐秘的神道传承。 橘奈良麻吕之孙,橘入居之子橘逸势是嵯峨朝的公卿重臣,也执掌了全国除妖师一门令牌。除妖令一出,莫敢不从。为此,他在22岁时,与最澄、空海一起官派渡唐,学习汉语、古琴和书法。也向大唐王朝的异人学习中土除妖技艺。 中间插个闲嗑,空海就是里和黄轩一起走来走去、笑容诡异的日本僧人。 再插一句,橘逸势、空海、嵯峨天皇并称平安时代三笔。这仨都是日本有名的书法家。 书归正文,橘逸势见妖狐魅主动摇国体,祸事将出,遂对妖狐出手。但妖狐集全族之力负隅顽抗,橘逸势不得不出除妖令,对狐族痛下杀手。 平安时代,人妖混居,各行其道,本来两不相干,所以才有百鬼夜行的传说。但是妖怪鬼魅触犯天道,便有除妖师出面主持解决。除妖师以劝谏、威吓、度化为主,极少斩尽杀绝。毕竟,世间万物的平衡亦是天道。 但橘逸势身为肱骨大臣,身份先于除妖师,职责以朝野稳定为首要斩除妖狐。妖狐以血为誓,狐族即便只剩一妖,也要使天下动荡,海水倒灌平安京。橘逸势只得灭了妖狐一族。 除妖师犯了天道,自然也需受到惩罚,狐族最后一子,便是他的劫数。 千夜是狐族最后一个幸存者,身负复仇的使命,故事由此开始。 1 潸潸三河引魂,幽幽幽冥青灯,长长空巷深深,潇潇夜雨满身。 渺渺浮华红尘,斑驳清漆朱门,灭尽九九青灯,何时重归吾门。 下着夜雨的平安京,行人寥寥。只有一辆牛车徐徐而来,浇得车身浸湿,牛毛光亮。 车内,正在闭目的橘逸势突然听到一阵细细弱弱的歌声,不由得睁开眼睛。凝神侧耳倾听,眉头微微蹙起,喊停了车夫。撩开车帘,看到不远处的屋檐下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那人影许是听到牛车停下,也抬起了头,虽然被雨水冻得脸色青白,却能看出她如上等瓷器般的肌肤,黑灿灿的双瞳,如樱桃一般的檀口。这个小姑娘看上去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却已经初见美人如玉的端倪。 这样的人,为什么一个人孤零零的坐在雨夜里?是官家的女房,还是夜生的鬼魅? 千夜抬起头来,看到一只修长的手扣住车帘,头戴垂缨冠,身穿五重黑色唐袍,腰下系着金鱼袋。面如皎皎明月,双眉如峰,眼中含着远古的星辰,深邃又闪耀,让人忍不住沉沦其中。 千夜小孤女细声细气地问:“你是谁?” 橘逸势也看着她,“我是马权守橘逸势。你可愿同我回居所?”言罢,伸出了纤长如其人秀逸的手掌。 千夜只愣怔数息,便搭上了他的手,被橘逸势拉入牛车。 车上温暖,橘逸势披在她身上的外袍更是柔软暖和,千夜不禁眼皮发沉,小脑袋一点一点的瞌睡。橘逸势将她揽入怀中,湿了中衣也浑不在意。 橘逸势回到位于北三条的府上,亲自将千夜抱下马车,命年长细心的女侍为她沐浴更衣。自己则脱掉湿了的五重唐袍。平安时代的贵族,衣服都是一次性的,穿过便会赏赐近侍。但是这唐袍是官服,四品以上为黑色,并不能随手打赏,只能收起不再取用。 千夜直到被抱到床上仍是睡着,因为淋了冷雨,身上有些发热。盥洗之后,眉目更加秀美犹如唐画上的侍女,只是看着瘦弱许多,没有唐朝侍女那般丰满。 橘逸势身为名门贵胄,又渡唐习过汉学,很受平安京官家女房追捧。他一向洁身自好,从不倚仗貌美权重干过偷香窃玉的事。当时的平安京,女典、女臈、女房等贵族女子多以团扇遮面,见外男以帘幕相隔,女性礼仪繁琐。男子多凭一截衣角、团扇上的汉字与熏香判定女房们的姿容,夜半潜入女房帐中云雨却是寻常事。只要你有胆,宫中女御、更衣的帐子也钻得。正所谓,你偷了别人的妻女,你的妻女也被人惦记着。 所以,谁是谁的私生子,谁和谁乱伦,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橘逸势二十有五,因为渡唐还未娶正妻,只有几位中臈和纳言,却并不亲近。京中有位女将军名为藤原纪由,是恒武天皇之女,平城天皇和今上的亲妹妹,其人明艳无双,曾钟情于橘逸势,愿为他遣散自己众多男御。即便不能成为正室夫妇,退而求其次愿纳橘逸势为入幕之宾。 橘逸势喜爱藤原女将军的明媚姿容,和爽朗的性情,却也未曾与她有过欢爱。诚然,藤原女将军是平安京中唯一一个能在阳光下观赏的女房了。而其他官眷,就算摸过十次八次帐子,白日也不能面晤。有的人就算生了私生子,都不知道帐子里的人长什么样子,这个说法一点也不夸张。 话题扯远了,继续说小孤女千夜。橘逸势寻过她的家人,一直未果。这样的长相,定然有着尊贵的出身。但是,京中一直未听说哪家走失幼女,那么,她若不是妖魅,便是谁家遗弃的私生女。 橘逸势总是既怜惜又警惕地看着她,由于过于关注,千夜的头发长了、身高长了、胖了瘦了,他都能第一时间发现。他就这样看着她长大,长成他喜欢的样子。 千夜在橘逸势身边两三年,从未显露任何妖气,从一个精致的小姑娘抽芽而成亭亭少女,掩不住的风华。橘逸势有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 千夜尚年幼时,橘逸势说:“千夜这样好看,长大入宫做女御、做中宫可好?” 千夜纠结地看着他,“为什么要入宫?大人抚养千夜如此辛苦,千夜长大要嫁给大人。” 橘逸势摸摸千夜的头,抱着摇了摇,自己养的娃可真不舍得嫁给旁的猪蹄子。当然,橘大人他自己也不行。 十五岁的千夜看着橘逸势和藤原女将军语笑嫣然,很是郁闷,便同橘大人闹起脾气。 橘大人哪受得了心尖尖上的人站也垂首,坐也低头,就是不去看他。于是整日面色不虞,连近侍们都察觉出自家大人的坏心情。 晚间,橘逸势招了中臈来侍寝,却迟迟不肯安歇,非要让人家研墨,挑灯写字。 中臈便有一搭无一搭同他闲话,中臈说:“千夜女房的字同大人越来越像了。” 橘大人想:那是自然,那是本大人亲自教导的。放眼平安京的女房,无出其右者。 中臈:“那日,我看千夜女房写了一张兰香小笺,上面写着‘有匪君子’,想是心中有了人……” 橘大人脑中“嗡”的一声响,中臈再说什么,便听不进去了。 有匪君子,有匪君子,她日日居于府中高阁,不曾见过外男,能有匪什么君子?莫不是有人偷摸潜入夜,被猪拱了? 橘逸势越想越心疼,怪不得她近来拒绝与自己眼神交汇,怪不得,怪不得…… 这样想着,遣退中臈,自己披了外袍便走向庭院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