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60 I am having a bad day
清宇住进了医院,在熟悉的单人病房。 因为患者情绪不稳定,医生最开始犹豫着要不要上束缚带。 一种柔软厚实但坚固的棉布条,缚于活动关节和床栏处,能够极大程度地限制患者的行动能力。 清宇是被裹在被子里送过来的。陆诚驾车。 陆诚没有机会接近清宇,人根本不让碰。他只要把那张脸凑到清宇面前,就会被一连串颠三倒四的话骂着,清宇嗓子都叫哑了也没停,足以得见心中悲愤程度。 后来好不容易声音变小,安静下来,外露出的那张脸如同秋天衰败的树叶。 干枯,焦黄,是鲜活的水分蒸发后留下的尸体。 被子里面还在流血。 陆权像整理行李一样打包清宇,搬上车,想了想,挪去抱住了脚的位置。他估摸着,就算自己凑到上半身去也会被嫌弃,会让清宇变得激动,不如在此刻突显一下自己的知情识趣,多拿几个牌坊,把陆诚比下去。 陆权抱着清宇的双脚,放在自己腹部,坐在后排。因为害怕清宇突袭踹他腿间,下面的两条腿闭得很紧,上面的双臂抱得也紧。 这里的位置刚好,刚好能识破前面陆司机疯狂偷窥的目光,又刚好能侧转头看见清宇的表情。 只不过那张流眼泪的脸上,没有表情。 到了医院,流血的人又趁着被子解开挣扎起来,浴袍沾上大片的血,清宇用力踹腿还能感受到双腿间血液涌出的触动。 医生将身边两个只会围观添乱的人赶出去,清宇就平静下来。 “我不用那个,”他躺在床上,斜眼看护士拿着东西进门,“不用绑我。” 再从淋浴间出来,窗外似接近黎明,天快亮了。稀稀疏疏的光从天边升起,包裹着厚重的云。 病房的面积相比之前那个大了不少,休息区,清洁区,除了医院标准的配置,还有一个敞开的露台。 迈过推拉窗的门槛,露台上有齐腰高的玻璃幕墙,清宇站在扶手边,伸头向下探。 楼下是绿化隔离带,黑漆漆的,寒风侵袭而来。 耸肩赶紧缩回房间,清宇上床躺好,再喝了一口桌面放着的补剂。 他饿了。 之前给医生说想要吃餐点,可这个时间点点餐了医院也需要预热时间。 清宇将视线移向天花板,听着肚子咕咕叫,他回身缩进被窝,伸手去摸肚子。 房间里暖烘烘的,光线轻柔,就连沙发的线条都是毛绒绒的。 其实也没有等多久,不过10分钟,门外端着餐盘走近时,房间里的清宇大概看起来是睡着了,侧脸,安静地闭着眼。 陆权站在门外,猥琐地透过门上小方窗偷窥,他完全确认了这件事,转身准备去接护士手里的东西。 没想,身旁的陆诚动作更快地伸手,从餐盘里取走那盒小小的果冻。 陆权斜眼,看他捏着晶莹剔透的维生素甜点,在手里转了转,抬眼对护士说:“以后这个病房不要送红色果冻了。” 上次在温泉,陆诚站在厕所外听见呕吐的声音,随着水冲走的草莓成为清宇又一个掩盖的秘密。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护士闻言点了点头,端着东西去重新配置餐点。 安静的走廊里脚步声渐行渐远,陆权反身靠在墙边,抱胸看坐在一旁的那个家伙。 凌晨的医院有空荡荡的寂静,身边无人,他问:“清宇说的是10月23那天?” 赵秉之对陆诚发出过很多次邀请,光是陆权知道的就有两次,自从陆时冉死后,剩下的最后一次是两年前的10月。 当时陆权在外地,得知赵秉之的邀请已经是两天之后,他来不及赶回来,只在事后听说陆诚如往常一般拒绝了。 身边人提起这个流言时,正好在顾言的生日趴上,10月25日,陆权对着八卦不屑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跟着大家起哄,把顾言推进了蛋糕填满的坑里。 顾言事先做好了准备,以为最多是蛋糕糊脸,却没想到有人这么变态,专门弄了一个球池,里面没有海洋般的球,只是堆满了蛋糕和奶油。 顾言像螃蟹一样被大家扔进去,满满当当的果酱奶油受到挤压,从鼻孔,耳朵和嘴里钻进去。 快乐的生日趴险些变成凶案现场,无限接近窒息的顾言最后被勒着腰提起来,才抖出了呛在气管里的蛋糕。 生日的主角虚弱地躺在地上喘气,围观的大伙松了口气又哄堂大笑起来。 陆权本来记不住这一天的,只是因为这场闹剧才记忆深刻。 这不过是寻常、普通的一天。 如同之前的10月23日。 陆诚手肘撑在膝盖上,捏着果冻的塑料盒,他左右转着把玩,鲜红的胶质在灯光下格外耀眼,又粉又透。 听见问话也没抬头,只是沉闷地“嗯”了一声。 他已经记不得那是哪一天了,10月仿佛是11月,23日仿佛是每一日。 他记不得了。 清宇眼泪滴下来的时候,陆诚伸手去抓面前乱蹬的腿,他想不起赵秉之最后一次做出邀请的时间,只是突然在脑海里回想起第一次见到清宇的那个晚上。 当时清宇知道他,在和谁做爱吗? 陆诚抿了抿唇,说不清之前泼过来的沐浴液是否有溅到嘴边,只是此刻觉得,嘴里苦涩。 陆权伸手隔着衣料摸了摸手机的轮廓,他应该是要感到庆幸的,庆幸自己那时不在Farchit。 他总是在破坏陆时冉手里公司的合作,从前是陆时冉,陆时冉死后,眼中钉便只有陆诚一人。 所以,如果当时他在Farchit,他说不准就会成为陆诚转身离开的诱因。 可如果,如果他在呢? 如果他像往常一样,去打听赵秉之准备了什么,又跑去搅合了这场合作。 这一切会不会,又不一样。 会不会变得怎样……陆权回神,复返的护士打断了他的假想。 他看着护士从身边走过,又隔着小玻璃窗,看见清宇睁眼一瞬间期待的表情。 只是医院的病号餐不管做得再怎样可口,速冻食品总是少不了,苹果泥和小果冻也是必备的菜肴。 加热后的苹果泥吃着会像水泥,湿哒哒,黏糊糊的,在舌尖的滋味微微回甜,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清宇舀了一勺,塞进嘴里,尝到了预想的味道。 不过好在今天的果冻不是红色的,清宇将目光从绿油油的餐盘角落移开,捏着手里的勺子将食物接着往嘴里送。 * 房间里安静的暖气进出像呼吸,像潮汐,不温不火地流淌时,床上的人睡着了。 清宇脸上没妆的时候,就是漂亮。 漂亮的人可以脱离性别的刻板形象,带着无限吸引的气质,如果不是被从小驯服,头发再短一点,看起来就难以分辨。 上次陆诚一眼将清宇认作女人,除了摇晃的裙摆让人先入为主,还有女人低头遮掩的脸上的妆。 那妆容,从眼睛到嘴唇,一看就是东亚女人受虐的脸,胆怯,顺从,温柔,低眉顺眼。 不知道清宇找谁上的妆,亦或是他自己动手的,向下垂的眼影和类似幼女的情态模仿,除了温顺的女人,旁观者很难跳出固定思维去思考真相。 陆诚偷偷摸摸站在房间里,离着床边看那张安静的脸。 房间角落里的小灯没关,只有一丝微弱的暗光,陆诚仍然觉得胆怯,害怕面对清宇突然睁开的眼睛。 他应该怎么解释,当初他是毫不在意。钱权交易,人口买卖,这样的把戏多了。 他该怎么说,是真心实意地埋怨自己倒霉,刚好遇到这事;还是醍醐灌顶,终于明白了当初清宇被扔进会所的原因。 陆诚站了一会儿,头痛欲裂,他的精神忍不住想要出逃,他的身体却强制地留在了原地。 被狠踹一脚的小腹在隐隐发痛,他没有掀开上衣看过,但能够想象上面留下了一个怎样深刻的淤痕。 “被击中腹部而失禁”原来不是传言。 陆诚出门前走得匆忙,现在摸了摸身上,意外地从某个地方发现了一条沾上经血的内裤。 清宇的内裤,被他揣进包里,恶战一场后依然还在。 冰凉的内裤被体温和暖气一烘,带着黏手的潮气,和引诱心神的血腥味。 陆诚垂眸看手里的布料,拽紧它,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窗外狂风留下的无尽黑暗,沿着时间线蔓延,静滞的泪水,消失在遥遥无期没有约定的季节。 清宇再睁开眼的时候,厚实的窗帘背后是冬日阴冷的天,房间里空荡安静,他伸手按了床头的按铃。 然后像病人一样慢慢悠悠地走到接诊室,林已经在里面等着了。 清宇敲门,等待门背后出现熟悉的笑脸。 陆权带清宇来这个医院体检,医院的体检项目也许会有眼科,心内科,牙科,但他没料到清宇还去过精神科,并且没有留下纸质报告。 清宇第一次来医院的那个下午,他从检测台上放下腿,站起身穿裤子,身后收拾器具的女医生问他,“接下来是去心理科吗?” 清宇刚从会所出来,脑子还是木的,他望向医生的表情有点傻,也不记得自己回答了什么。 女医生将体检单还给他,站在走廊向前指。 清宇捏着东西向前走,转角看见显眼的“精神科”三个字。 精神科的接诊室在一个阳光充足的大房间,米色的长毛地毯在阳光下像金黄的麦田。 清宇踩进麦田,坐在林的对面。 刚取了按摩棒的腿间还带着异物感,她们是第一次见面,并没有太多的交谈,清宇舒适地蜷起四肢,发呆的时间更长。 林换去了面对面的位置,坐在相互视线的死角,放起了咖啡馆里似曾相识的音乐。 结束时,清宇揣走了一袋药片,用塑封小袋装好,他拿着东西,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口:“这个会出现在体检报告里吗?” “不会,”正弯腰在电脑上做记录的林抬头,她对清宇笑,“没有你的同意,我不会和任何人分享。” “任何人都不可以。” 清宇忐忑地坐在休息区等报告,然后晚上被带回家,衣服脱在地上,但是包里的东西一直都在,连同塞进去的几袋葡萄糖。 清宇后来又去了两次医院,体检,也再和林见面。 她们最后一次见面,还是中央大学入学的春夏交接之际,和前一年一样,却又有些不同。 她们之间的语言交谈依然不多,但清宇的举动在“过度补偿”。 清宇看起来很快乐,却又一次想要开口,林打断了他。 “也许你会遇到很糟糕的那一天,”她说,“等到那一天再告诉我。” “嗨!”门后的林探出了头,她看着清宇,对他开心地笑,仿佛没有错过上一次的约会。 她伸出手,指向自己的头发,“你染发了。” 清宇抬手摸耳边的金发,对她笑。 她们走进去,踩进麦田。 林说对了。 清宇在接下来的几周或者几个月里会感觉不错,然后会遇见很糟糕的那一天。 或许这一天,早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