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意不明
一、 原野第一次见到五姨太时,她穿着暗红色的旗袍,抱着一个白瓷瓶,刘老爷扶着她小心翼翼地下马车,细高跟与青石板亲密接触,发出清脆的响声。 刘老爷清了清嗓子,给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介绍刘府的新成员:“可钦是我做生意时在路上相识的,无父无母,无依无靠,就跟了我……她以后就在宅子里住下了。” 四太太和三太太面面相觑,二太太皮笑肉不笑地叫了声妹妹好,谢可钦笑盈盈地点头:“姐姐好。” ……岂止是姐姐,二太太都能当你妈了。原野望着五姨太那灿若玫瑰、年轻漂亮的脸蛋,心里多多少少有点鄙夷。 “原野。”刘老爷突然点她名:“叫人给五姨太布置一下院子,吩咐厨房做晚饭,她这一路上就馋着吃红烧肉了。” 谢可钦歪着头看她,有些害羞地吐了吐舌头。 “我立刻安排。”原野避开她的目光,抱着从书院借的古籍,转身迈进大门。 二、 原野从小被大太太当成儿子养,头发直到现在也没有蓄长,整天顶着头利落的短发,出入刘家各个产业……她本来只想好好读书,做个时髦的新青年,奈何刘老爷没啥子孙运,好不容易得个儿子,还夭折了,几个女儿中唯有原野能独当一面,所以家里的产业只好让她帮忙打理。 傍晚在正厅用过饭后,刘老爷有事出去一趟,几个姨太太也各自回房。 谢可钦身边没有丫鬟,原野思前想后,给她配了个老实听话的,随即带她去刚布置好的院子。 “你为什么是短发?” “你都不笑的吗?” “你为什么不和我说话?” “你住哪个院子?” …… 五姨太像只欢快的小鸟,一直在她耳边叽叽喳喳。原野面无表情地听着,完全不想搭理。直到领着她穿过抄手游廊,路过一个杂草丛生、上着锁的小院时,五姨太突然安静了。 身后高跟鞋的清脆响声突兀地停了下来。 原野皱着眉回头,五姨太盯着上锁的门若有所思:“这里面关着妖怪吗?” “……里面闹鬼。” 谢可钦更好奇了:“真的吗?好想去看看。” 原野:“……假的。走了,我一会儿还有事,你别耽误我。” “噢。”谢可钦颇为失望地收回目光。 三、 刘老爷没呆几天,就又启程去做生意了。临走时,他特意嘱咐原野好好照顾五姨太,别让她被其他几个欺负。 那一瞬间原野心里升腾起一股无名火:上次是四姨太,这次是五姨太,下一次再回来,是不是又有个六姨太了? 她被生下来就是为了照顾这些姨太太们么? 刘老爷走后,原野的院子变得吵闹起来——谢可钦隔三差五就带着那个老实巴交的丫鬟来原野的院子里做客,来就算了,还自带瓜子花生和酒水。 原野坐在花园石亭里看书,谢可钦也不扰她,就在边上看她,嘴巴不停,啥都吃,也不见长肉。 终于有一天,原野望着遍地的瓜子壳,忍无可忍了:“你究竟要干什么?” “想和你交朋友。”谢可钦笑嘻嘻地饮了半杯桂花酿,脸颊微醺:“你能带我出去走走吗?求求你了,这里面憋得慌。” 她今天穿的旗袍是水滴领,隐隐能窥见胸前的肌肤,原野心道怪不得要给老头子做姨太太,原来从穿衣服开始就不太规矩。 “……你能换件衣服吗?” “啊?为什么” 原野见她瞪大眼睛懵懂无知的样子,烦躁地摆摆手:“算了算了。” 四、 在谢可钦软磨硬泡之下,原野总算答应带她出去。 刘老爷之前立了规矩,女眷不能出府,需要什么物件都得是管家出去采购。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原野问管家要了套新衣服,给谢可钦做个伪装,府里人当然不会讲出去,这是为了堵外人的嘴。否则刘老爷一回来,去酒楼吃个酒都能知道刘府五姨太大白天在街上晃。 她抱着衣物走到谢可钦的院子,丫鬟正趴在石桌上睡觉,旁边搁着把扫帚,想必是干活累了休息一下。 原野便没有叫醒她,径直去推门,谁曾想门吱呀一开,正巧看见谢可钦在浴桶里往身上浇水。 她头发湿漉漉乱糟糟,脖子上粘着枚花瓣,锁骨上挂着水珠,柔软的胸脯上方长了颗小痣,微微泛着粉色。 原野一边反思自己为什么要观察得这么仔细,一边红着脸转身去关门。 “你来了!!!” 谢可钦喜不自胜地从浴桶里起身,光着脚走过去,一把扑在原野背上。 原野感受到背后有两团柔软蹭来蹭去,不禁有些气急败坏:“你能不能……你能不能矜持一点!” 说罢,她转身毫不留情地摁着谢可钦的脸推开:“你看看你现在……” 谢可钦瘪着嘴站在原地,全身上下未着片缕,姣好的胴体完完全全展示出来。原野不太敢看她,眼神飘向虚空,然而红色已经蔓延至全身,耳尖更是红得滴血。 “把……把衣服穿上,带你出去玩。”她干咳一声,将怀里的衣服丢过去,嗓音微哑。 谢可钦瘪着的嘴巴立刻舒展开来,欢欢喜喜地把衣服往头上套,但她没有穿过男子的衣服,挣扎半天不得要领,实在是没得法子,只好可怜巴巴去拉原野的衣袖:“我不会穿……你帮我穿穿嘛。” 原野拳头硬了。 五、 谢可钦一出刘府大门,整个人就像脱了僵的马,头也不回地扎进人来人往的大街里。 她像只花蝴蝶似的不停在各色小吃摊穿梭,没一会儿就把冰糖葫芦糕点果子抱了满怀。原野任劳任怨跟在她后头,心里直犯嘀咕:莫非老头子在外面亏着她的嘴了?也不像啊…… 外头倒也不见得多好玩,只是热闹。但这位五姨太,却看什么都很新鲜,猫一样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嘴巴也没有闲着,拎着点心袋子不停往嘴里喂,吃得腮帮子鼓鼓的。 原野忍住想戳她脸颊的冲动,突然伸手揪住她的衣领往后拉,谢可钦冷不丁被扯了个趔趄:“做什么?!” 她疑惑地回头,原野颇有些得意地扬起下巴:“别吃了。把这堆拿不上台面的零嘴扔了罢,带你去城里最好的一家酒楼见见世面。” 这里最好的酒楼是平常人吃不起的。 但是原野不一样,她可以随意支刘府账上的银子,连说辞都不必编。 掌柜亲自送他们上楼,谢可钦拉着原野的衣袖,鬼鬼祟祟四处张望。 刚入座,就来了个“老熟人”——城北赵家大小姐,赵华莲,旁边跟着余城主的千金。谢可钦看她们穿着绫罗绸缎,金碧辉煌,非富即贵,又低头瞄了眼自己身上的粗布衣服,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恨不得立即藏起来。 “这谁啊?”赵华莲问。 原野沉默了几秒钟,道:“我新收的跟班。” 谢可钦点头附和:“对。我是她跟班。” 赵华莲和余千金对视一眼,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 原野点了一桌子招牌菜,掌柜送了一壶新酿的好酒,八仙桌摆得满满当当。 “这个好吃。”原野挑自己喜欢的往谢可钦碗里夹,后者埋头苦吃,连句多谢都抽不出时间说。 赵华莲撑着下巴看了会儿,给她倒了杯酒递过去:“尝尝这个?这个也好喝着呢。” 六、 “我给你说,你家那个二太太,前天去我爹的钱庄放了不少印子钱。” 原野闻言不禁皱眉:“你确定?” 赵华莲懒懒地靠在椅子上,翻了个白眼:“我骗你干什么。二太太让你家那个管家去放印子钱,可钱是她的呀。” “老头子在家规里写了,绝不做印子钱这种沾血的勾当,二太太竟然敢顶风作案……” 原野叹了口气:“前几年她当家,不知道往里克扣了多少银两。罢了,这事儿你也就跟我说说,可别传到老头子耳朵里。刘府都几年没见血了,二太太这人吧,心眼不坏,犯不着去害她。” “成吧老好人。我也就给你透个底,该怎么办就看你了。得,酒足饭饱了,我们就先走了。改日带着你这位妹妹来城主府参加游园会吧,正好你跟我爹谈谈生意。” 说着,她已经站起身,朝着谢可钦挥了挥手:“走了啊,妹妹你慢慢吃。” “咳咳……”谢可钦呛了一口桂花糕,惊慌失措地指着赵华莲的背影口齿不清地问原野:“她她她……她肿么知道我是女的?” 原野赶忙给她递茶:“……笨啊,你光换了衣服,耳朵上那珍珠耳环没摘呢。” “啧。还真是。”谢可钦气得敲了敲自己的头。 七、 从酒楼出来后,原野思前想后,决定还是去查清楚二太太放印子钱的事情。 谢可钦一个人慢悠悠地回去刘府,路过那个被锁起来的小院时,她看了眼四下无人,趁着在酒楼喝的那几杯酒壮胆,长衫一撩,从院墙翻了进去。 此地不知荒废了多久,遍地枯枝败叶,谢可钦小心翼翼朝着孤零零站在院子里的石亭走过去,这时突然起了风,兴许是错觉,她感觉到天色暗了一些。 石亭里面竟然是一口井,与其说是井,不如说是在平地里挖了个大洞,旁边的井绳软趴趴堆着,快要腐朽了。 空气里的味道并不好闻,潮湿的、腐烂的气息在鼻尖蔓延,谢可钦捂着鼻子探头往井里看,黑魆魆的,啥也看不清。 “啥啊……还以为这里会有呢。” “有什么?” 突然冒出来的声音吓得谢可钦一抖,这一抖,脚底就打滑了,眼看要扑进井里,情急之下她反手乱抓,正好扯住身后人的袖子。 紧接着是令人头晕的天旋地转,谢可钦拽着身后的人一起跌进了井里。 八、 “有没有人告诉你不要站在别人背后突然讲话!” 谢可钦气呼呼地叉着腰,如果条件允许的话,原野甚至怀疑她会指着自己的鼻子骂。 好在黑暗中她们都看不见彼此。 这口井并不是很深,摔下来的时候谢可钦被迫做了肉垫,幸好井底没什么尖锐的物体,要不然谢可钦屁股就要开花了。 回忆了一下压着谢可钦身上软乎乎的感觉,原野不禁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决心承认自己的错误:“是是是,怪我……但是我的五姨太,你为什么要大白天爬墙进来看这口井?难道这井里……或者说——” 她突然停顿了一下,话音一转:“或者说,你来刘府是在找什么东西么?” 糟了!暴露了! 谢可钦急忙捂着自己的嘴疯狂摇头,摇了半晌才意识到对方根本看不见,于是大声道:“你误会了!我就是好奇这里是不是真的有鬼……” “有啊。”原野冷笑一声打断她:“说不定我们俩就要变成死在井底的可怜鬼了。” 枯井里并没有水,但是谢可钦却感受到了一股寒意。她在原地无头苍蝇似地转了一圈,终于意识到了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 九、 “反正我们都要死了。说说吧,你在找什么?” 谢可钦沉默了。下一秒她深呼吸一口气,对着井口大声道:“……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 原野:“……停停停!” “啊啊啊啊啊啊!” 比“救命啊”更大音量的尖叫一连串炸开,原野揉了揉耳朵:“姑奶奶,你别喊了行吗?” “有老鼠呜呜呜呜呜!毛茸茸的在脚边跑过去啊啊啊啊啊啊!” 谢可钦再也绷不住,眼泪汪汪地凭感觉找到原野的位置,一把扑过去,手脚并用地挂在了她身上。 “别怕别怕,我在我在。老鼠不会咬人的,别怕。”原野冒着被勒断气的风险,拍了拍谢可钦的背:“没事没事。” “吱吱吱吱……” 老鼠的声音逐渐从头顶远去,应当是跑出去了。原野叹了口气,心道我们能变成老鼠就好了。 “它走了,别哭了。” 谢可钦不敢松手,两人的身体紧紧贴在一起,原野闻见她头发的香味,脸有些热:“你可以先放开我吗?” 十、 由于不见天日,两人只能凭经验来判断时间过去了多久。 没有水,没有食物,这种等死的感觉并不好受。她们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要节省力气。 谢可钦还好,酒楼的时候她吃了不少东西。原野是真的快要撑不住了,昏昏沉沉间,她感觉到谢可钦凑了过来:“张嘴。” 原野猜不透她葫芦里卖的药,但她实在是不想问,依言乖乖张开口,鼻端飘来女子的馨香,随后她感觉到一双干燥却柔软的嘴唇吻上了自己的嘴角。 湿滑的液体从唇舌间流淌进喉咙,有一股铁锈味。 原野瞬间清醒了,一把推开谢可钦:“你喂我吃的什么?” 谢可钦没搭腔。 空气安静得甚至能听见两人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在耳边不断回响。原野鬼使神差地抬起手臂,狠狠地咬下去。 这一咬用的力气很大,轻易就扎破了皮肉,她忍着痛把手臂递到谢可钦嘴巴,几乎是哄小孩子的语气道:“我答应了老头子会好好照顾你,即便是我死了,你也不能死。” “我不要……” 谢可钦呜咽一声往后退,直到背部抵到了冰凉的井璧,“对不起……都怪我。” “你不愿意自己来,那我只好喂你了。”原野含了一口血液,按着谢可钦的肩膀,摸黑找她的嘴唇。 先是擦过脸颊,随后滑过嘴角,最后对上谢可钦紧闭的双唇。 她们僵持着这个动作对峙了很久,最终谢可钦败下阵来。 控制理智的那个弦断裂只需要一点血腥味做引子。 原野加深了这个吻,黑暗中她尝到了谢可钦唇舌的味道——柔软,滑嫩,血腥味淡去,是让人欲罢不能的甜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