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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斯卡篇旧稿10

    昆廷小心地从卢斯卡的记忆中抽离出来。有关自己的认知跟感官一点点复苏,神智浮浮沉沉,但又异常清醒。

    类似的感觉,每在他使用比较大量的镇魂之力时就会出现。第一次是转化之仪,大片光芒疯涌占据全是寂灭石的幽暗地底,第二次是逆行之旅,他独闯亡灵大军的白骨堡垒,在被梦魇神杀死前的一瞬受那个时间节点中的镇魂之柱帮忙,引出超出身体负荷的庞大力量对抗神只。

    这是第三次,他以较为高阶的术式干涉记忆,并出现了一点迷失自我的危险。

    经验累积成神经反射,昆廷在意识回流肉体的短短过程间品出了丝危险。

    镇魂之柱可谓是神遗恒星为了平衡物种持久发展而诞生出来的弑神兵器。

    即使六柱在弑神后力量枯竭,在地面坍塌消失,残留下来的镇魂之力经过千年时间冲淡,威能只及最初的万分之一,它依然等于一颗恒星的缩小体。

    人是很淼小的生灵,一直承载恒星的意志,肉体会有什麽后果?

    思绪飞快地运转,在意志与肉身重合归位的光波里只值一瞬,昆廷重新张开眸子,斗场套房的格局挤进视野。

    在他身前跪拜的,是浑身鞭痕的年轻奴隶,是昆廷亲手抽出来的。卢斯卡的两边手肘撑住地面,弓起的背部凸出一节节椎骨,汗水像油光涂抹开来,对称美丽的红痕像织网裹住大病未癒的瘦削残躯,温柔和严酷矛盾地交织着。

    作为被入侵记忆的一方,卢斯卡比昆廷迟一点清醒,昆廷对眼睛再次失去焦距的男人开口,“现在你应该多了一段记忆,哪段是真的,哪段是假的,你应该能分别出来。”

    他看着对方迷惑不清的脸,蹙眉冷道:“如果你想彻底告别圆形斗场,就打起精神来,斗场的老板开价,如果你一场表演能为他赚取一百万个法伦币,他就放你自由。”

    “我已经和他签了约,作为一个没进过奴隶之岛,不懂礼仪的奴隶,你没有多少学习的时间了……”

    昆廷冷淡地退后一步,卢斯卡却迷恋鞭子般爬近,用鼻子和唇舔吻让人燥热的皮革。

    眼眸从湿润发梢下抬起,幽寂的灰色被不知名的力量揉碎,透出一点流离浮动的翠绿光点,像早已枯死的森林重新号召叶芽。

    但光辉只有一瞬,转眼已回归灰沉。卢斯卡对上昆廷暗含意外的目光,卑微的姿态中没有臣服,只有交易。

    他治他残疾,他献出身体。

    而对他伸出援手的昆廷,目光同样冷漠。

    对彼此的审视和计算只有一刻,在卢斯卡察觉到昆廷兴致乏乏想要离开的下个刹那,恐惧之下他的狂躁状态立即激起,失去理智地扑上前抓住镇魂使。

    不行--

    他不要再次陷入无知无感的黑暗里。

    他要……

    曲摺跪地的腿赫然像炮弹噼起,焦躁失控的战士的无情力足以成为令镇魂使重伤的强击。

    已经转身的昆廷受惊回头,一片具威胁性的黑影笼罩住他,从中伸出一只钢刀般的手,目标是他的肩膀……

    也或者是脖子。

    心脏猛然突跳的震动传到灵魂邦里,锡林正肃静地站立在锈红十架面前,主人细微的异样波动提醒着骑士出鞘。锡林驱使依凭在昆廷身上的部分力量,勾勒出自己的虚影,笔直地挡在镇魂使前方。

    神格之力汇聚成盾,威能把卢斯卡扫到墙角重重滑落。昆廷对灵魂邦的新用法有了直观体验,心情并不坏,只是揉捏眉心懊恼道:“……回隔壁睡觉吧,别管他了。”

    反正镇魂之力正饱满地充塞卢斯卡的每个细胞,这晚他不需要忍受恶疾复发的忧惶惊恐。

    ?

    卢斯卡难得地有个一夜好眠,果然对他来说镇魂官就是治癒绝症的特效药。

    他扣好松开的衣钮,掩住胸膛的斑驳伤疤起床,拉开窗帘,晨光疯涌地倾进室内,让一丝恍惚出现在卢斯卡一贯暗寂的灰眼里。

    有多久没试过这样平常地起床了?

    他可以穿着睡衣和内裤,躺在柔软的床褥上,睁眼时没有鞭子,没有伤害,喉咙不会被颈环电痛和硌损。

    多好。

    如果两年前他就向兰德道歉求饶,他是不是就可以更早的轻松活着了?

    卢斯卡眺望库弗烈贫富悬殊的街景,划出个冰冷嘲讽的讥笑。

    门忽然被敲响了,卢斯卡警惕地打开门,看见打扮整齐的昆廷和锡林。

    被魁梧骑士衬托得更显瘦小的少年淡淡说:“出来吃早餐,吃完跟我们外出一趟。”

    三人一起到餐厅,昆廷点了碟淋满洋葱白汁和烤蘑菰粒的舒芙蕾欧姆蛋,锡林则点了简单的吐司,期间昆廷喂视早餐为一道公序的骑士尝了点可口的蛋泡沫。有卢斯卡在,两人并没有做出分享唾液一类的举动,并不是出于尴尬,只是今天的行程让他们觉得应该保持基本的庄重。

    卢斯卡目光死气沉沉地注视两人亲密无间的依偎模样,把注意力放回茄酱烤豆和通心粉上,一言不发,只有银叉发出丁点沉闷的响声。

    卢斯卡没问他们要去哪里,反正他的目的只有黏着镇魂使,随便一个都行,对方去哪里都没差别。

    很快,卢斯卡为自己的置身事外感到后悔。

    他在路上突兀地停下脚步,语气冰冷僵硬,“这条路是去墓园的。”

    昆廷没有回头,淡道:“对,原本战死的骑士应该葬在圣岛的“光荣墓地”里,但兰德要求让格奥西格葬在自己家乡的坟地,说是比起荣光,自己的骑士应该更愿意默默守护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卢斯卡的脚死死黏住地面,他又感觉那种双腿失去知觉的窒息感,他沉沉地吁出口浊气,“我不去。你带我来的目标是什麽?是要我跟死人道歉吗,不可能的,你想都别想。”

    昆廷淡漠地回头,一针见血地指出:“你在害怕。”

    卢斯卡脸上像死人的苍白漫到大动脉的位置,他硬撑地梗着脖颈,脸色难看至极,“闭嘴。”

    “你曾对我说“你是他叫来的”。”昆廷轻轻淡淡地说:“知道吗,要是没有兰德阁下的请求,我绝不会费神救你。”

    昆廷从来不是滥好心的人,相反他骨子里有着天然的薄凉和被家族培育出来的功利。

    选择锡林为骑士,爱慾是一方面,但他的服从,忠诚,和东垣将领的地位也是关键,缺乏其中一项,昆廷都不会单单为了情爱选定他。

    帮助海卢森迈出深渊的时候,尽管无可否认最后昆廷是有点动心了,但一开始选择救他,主因是海卢森身上有他想要的暗物质:寄生人体内的恶魔。

    而卢斯卡身上,什麽都没有。他在下任昆家家主的眼中,只是一文不值的废品。

    “虽然这个说法有点失礼,但兰德阁下的善心,在我过往接触的圈子里真的……非常罕见。”

    昆廷勾起个凉薄的弧度,音节落在“善心”两个字上,有点微妙的意味。

    “他遭你恶意计算,临危背叛,仍两度对你伸出援手,你不但没有领情,反正更加激烈地抗拒对自己间接害死的人道歉,对一个死人的坟墓避之不及。”

    绝大多数时候,昆廷的金眸都不会给人明烈的感觉,而是像片锋利的薄片,冷漠而精巧地剖开人想掩藏的部分。

    这种天赋,在他转化成镇魂使后提升到最高。

    “你害怕承认错误之后,罪恶感会压垮软弱的自己。”轻描淡写的语气里流露出嘲讽。

    “就像你的母亲的评价,你是个懦弱而喜欢逃避的儿子。”

    “闭、嘴。”咬牙切齿的声调从抿紧的唇缝中挤出,听着像某种猛兽的嘶咔。

    长年的折磨导致卢斯卡的精神极其不稳,他的狂躁状态等于深度躁郁症和被害妄想,对旁人而言只是一点刺激,对他来说却像一把锥刺狠狠插进脑袋,恣意翻搅,剧痛迫使理智游走在失控边缘,露出极度危险的攻击姿态。

    “是他自己蠢,不逃走的……!”

    卢斯卡眼里暴现血丝,像被逼到极限般用力大喊。

    “谁来……谁来跟我道歉!在我看不见听不到说不了话动不了腿的时候孤立我、殴打我、把我推进全是电流的训练场的那些人……!给我下药卖我到斗场还能逃过军法的那些人!”

    卢斯卡将所有怨恨塞进一句嘲弄极其的质问里,“他们当中有谁想过要对我道歉了?”

    “你以为三年来都没有人发现我困在斗场吗?可是从来没有人来救过我,整整三年。”瘦薄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突出来的胸骨像要撑裂枯乾的皮肉,那植入乳房的十颗钢珠在薄薄衬衫下托出诡异的凸弧。

    “军方乐得看我遭受种种惨无人道的折磨,去满足他们心底“为镇魂使大人报复”的自满感。”

    卢斯卡学着昆廷那种不可一世的态度,扯了扯唇角,淡淡地骂脏话,“我他妈的为什麽要跟从没把我看作同伴的狗屁禽兽一员道歉?”

    不待昆廷说话,一直旁听,对卢斯卡的冒犯到了忍无可忍的地部的锡林走上前,眉目染上一层冷酷严肃,“我说过你的伤势是昆廷大人治好的,我不希望白费大人的苦心,现在我收回这句话。”

    卢斯卡瞪大眼睛,抬手格挡赫然抡向脸庞的拳头,可惜没有作用,他刚刚癒合的手腕在千分之一秒间被往外扭断,韧带传出锥心的痛楚,下刻立即击中脸上的重拳像钢刀出鞘,砸碎了他的下颚,鲜血喷涌而出。

    被革职之前卢斯卡也是名战士,他的格斗技在锡林面前却像张薄纸一样不堪一击。

    年幼时他所憧憬的铁血战士正在他面前,悍然噼出的鞭腿划出凛冽的风势,结实地踢向他的左肋,被冲力挤逼的心脏炸开绞裂似的剧痛。卢斯卡双眼发黑地往侧面跌倒,锡林毫不迟疑地补刀,钢铁般坚沉的手肘垂直凿落脑壳上。

    剧烈的脑震荡夺去了卢斯卡一切反抗意志。

    昏厥前他模煳地听见这位解决过血暮之乱、火狼恐袭、东十字团叛乱……大小东垣战乱,名声由远东传到西地的骑士认真开口:

    “我不熟悉西垣守护军的做法,但我相信王朝军队的品格,他们一直在等待你反省过去的行为和为三年前的悲剧道歉,只要你有所悔悟,他们也会做出公正的判决,让你得到应有的道歉。”

    “你对战士同胞的指责我听见了,但我不认为残疾是你遭受恶劣对待的主因。你无法承受觉醒失败的后果,迁怒在先,率先道歉,你会得到赦免和想要的结果。”

    “不管你信不信,我是这样认为。”

    卢斯卡死寂地瘫软在地上。

    锡林弯下腰,一手扣住卢斯卡的脖颈,任他半个身体都拖在地面上,拖着非暴力不合作的家伙向昆廷走去,带着沉怒地逐字补充:

    “但无论你有多少怨言,都不能成为在我的主人面前放肆的籍口。”

    昆廷抬抬唇,带着锡林和拖地的“尸体”往墓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