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无用之物

    30年前的某一天，仿生人之父雷克萨·图对外宣布，第一台拥有仿生器官的机器人面世，这也是仿生人第一次出现在公众面前。

    以数字0命名的第一台仿生人不仅拥有人工骨骼和类似血液循环的能量系统，还实现了人工眼自动对焦的功能，以及合金制成的胰脏、肾脏、脾脏、气管。还有最重要的，用于储藏记忆芯片的保险箱：人工心脏。

    发布会现场，0号仿生人的一声“你好”震撼了无数人的心灵。他的声音和举止通过麦克风与摄像头传往全世界，象征全新机械纪元的开始。

    随着社会的进步，人口骤减，低端劳动力供应不足，希望仿生人服务人类的呼声愈渐增强。之后的20年间，政府和各个企业拿出大笔科研经费以促进仿生人技术发展，研究员不断在0号仿生人身上试验、修改、优化。换上轻便坚硬的内骨骼，细化关节，增强语言识别系统，研究记忆芯片和电子脑，培育人工智能……让仿生人拥有智能，取得更好的应用性，可以走出镜头和展示柜，真正代替人类进行一些危险系数较高的工作和体力劳动。

    第一批仿生人推出，缓解了工厂的人手不足情况。第二批仿生人推出，帮忙解决了城市维护难题。第三批仿生人推出，为日渐萧条的服务行业带来了新气象。第四批仿生人推出，贴心的家政和司机业务饱受好评……

    任何事都有两面性，一片欣欣向荣的仿生人产业背后，是不断攀升的失业率。相比需要各种权益的人类，仿生人当然要更划算，而且更听话，除了日常保养外没有其他开销，可以一路用到退役。无奈大势所趋，失去饭碗的平民百姓只能自发抵制，要求立法禁止仿生人与人类争夺资源。但效果并不好，愤怒的人们只好自己动手，类似仿生人遭到无端破坏的极端事件更是常有发生。

    仆从、敌人、附属品、侵入者……社会强制加注在仿生人身上的头衔越来越多。在多重社会氛围的影响下，就算不是反仿生人运动的拥护者，也鲜少有人肯给仿生人好脸色看，更别提什么平等对待。更有知名反对人员提出：不管外貌多么接近，仿生人依旧不是人，是机械，没有情感和道德标准，如果不是有仿生人定律的约束，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残忍暴虐的事！

    久而久之，人们开始将生活与仿生人隔绝开来。除了严格的仿生人管理规定，大部分公共场所和社区都挂着“禁止仿生人入内”的告示牌，哪怕在一旁维护该区域治安的正是遭受抵制的仿生人。

    埃文居住的社区也不例外，隔几米就能看到一个反仿生人标志。埃文担心亚当会感到不适，走路途中不停用余光去端详他的表情，发现亚当始终静如止水，似乎早已对一切习以为常，甚至很自然地会在人类接近自己时躲到角落中或树荫下，等人类走过去再继续前进。

    熟练到让埃文心疼。

    十分钟的路程硬生生走了将近半小时，当终于抵达埃文的家门口，亚当才终于开口说话：“对了埃文，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外卖’服务究竟是什么？”

    埃文正忙着掏钥匙，头也不抬地反问：“诶，你不知道吗？”

    亚当摇摇头：“乔治先生第一次派这项工作给我。”

    不知是什么原因，听到亚当说自己是第一次时，埃文的嘴角止不住地上翘。他停下手上的动作，煞有介事地轻咳一声，按照自己的理解回答道：“简单来说，‘外卖’服务就是你在特定期间与我24小时在一起。”

    “在一起时需要做什么吗？”

    “额……比如做做饭、打扫打扫卫生、看看电视什么的？反正就是在一起生活，没什么特殊的要求，和平常一样就好！”

    “我想我大致明白了。”亚当点头道，“不过既然你说要我和平常一样，那我想我的工作内容应该包括性爱服务，对吗？”

    不得不承认，确实这才是“外卖”服务的核心业务，埃文臊着脸，默认了。

    咔哒，门锁打开又关上，为期一个月的有偿同居生活正式开始了。

    埃文天性软弱，容易受欺负闹误会，又笨嘴拙舌不善交际，自然也就没有和同龄人一起住过。更何况跟亚当生活是他期待已久的事，既兴奋又紧张，已经到了不知所措的地步。他手忙脚乱地邀请亚当坐在沙发上，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走到半途猛地想起亚当不需要喝水，赶忙手忙脚乱地拿回去倒掉。全程都慌乱失措，最后想坐下在亚当身旁时还差点出洋相。

    “埃文。”

    亚当唐突的呼唤让埃文全身一震，像被老师点名要求答题那样腾地站了起来：“我在！”

    “现在是下午5点，根据人类日常生活的时间规划，此时应该是准备晚餐的时间，我们需要开始吗？”

    “晚餐？哦对，晚餐……”埃文抓了抓头发，尴尬地低下头嘟囔，“我其实不太会做饭，所以准备什么的也……”

    “既然如此，就由我来准备吧。据我了解，在人类的文化中，客人要在力所能及之内为主人分担工作以示感谢。”

    埃文楞了一下，歪头思考：“啊，好像确实有这回事……不过……”

    不等埃文说完，亚当便笑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拍了拍埃文的额头欧：“就交给我吧，稍等片刻。厨房是在那边对吗？”

    很快，锅碗瓢盆彼此碰撞的叮咚声响便从厨房方向传了出来，埃文蜷坐在沙发角落，侧耳倾听着厨具发出的美妙音律，意识到这是除了父母和饭店的厨子之外第一位肯为他亲手下厨做饭的人，租来的仿生人也算！

    油脂加热后的浓香从房间深处传来，洋葱和胡萝卜经过煎制散发出诱人的甘甜气息，缓解了埃文紧绷的神经。由于今天是和老板约定的带亚当回家的日子，他紧张得滴水未进，并且丝毫感觉不到饥饿。现在他看着亚当的背影，闻着空气中的饭菜香，肚子咕噜抱怨了一声。

    这件平凡而幸福的事情，竟然真的发生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亚当叫了一声埃文的名字，宣告晚餐已经完成。埃文走到餐厅，发现桌上的菜品竟然和先前他们在24小时大排档点的餐点如出一辙，除了食材上的细微变化，几乎看不出区别。

    “那天晚上我分析了一下菜品的构成食材，作为与你有关你的数据储存了起来。不过冰箱里的食材有限，我尽可能找了些营养近似的替代品。”亚当说，舀起一勺番茄汤倒在埃文面前的碗里，“尝尝看。”

    埃文受宠若惊地点头答应，兴冲冲地将勺子送进口中，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味道怎么样？”

    埃文沉默了，三秒后他颤抖着把勺子从嘴里取出来：“很、很好吃……”

    “埃文，说实话。”

    跟可以通过物理反应辨别情感的仿生人撒谎果然还是太难，更何况埃文恐怕是天底下最不擅长扯谎的人了。他叹了口气，决定坦白从宽：“完全没有味道，你放调味品了吗？”

    “总共放了6克盐，满足了人体每日需要摄入的标准。”

    “其他的呢？糖啦胡椒啦之类的？”

    “没有，需要放吗？”

    尴尬的静默在空气中蔓延，两人四目相对，同时眨了眨眼，一边惊愕，一边无辜。埃文光顾着沉浸在有人做饭的快乐中，此刻才想起来亚当这个型号没有任何家政技能，料理和家务的能力甚至有可能在埃文之下。

    埃文用了半小时才勉强跟亚当解释清楚调味品的重要性，之后又花了半小时才说明白，不同食材的烹饪时间不同，方法也不尽相同，而且外观一样营养一样，不一定说明味道就肯定一样。至于晚餐，当然只能仰仗万能的外卖。

    鸡飞狗跳的晚饭后，亚当捧着一本埃文找来的料理入门指南翻看着，眉心纠结着，电子脑正在拼命消化书里的内容。

    “我无法理解。”他说，“为什么要剔除牛肉上多余的脂肪？人类进食主要就是为了摄入营养和热量，脂肪里的热量是最高的，剔除不是很浪费吗？”

    “口感问题。”埃文答，“很多人不喜欢吃肥肉。”

    “还有蔬菜，有些完全不需要烹饪，为何还要费心去料理？”

    “额……依旧是口感，而且做熟后味道更好。”

    “所以人类进食到底是生理需求还是精神需求？”

    “应该是两者都有？大概……就像你之前喂糖给我一样，吃到好吃的东西心情确实会变好。诶，你不用勉强学习的，吃饭可以靠外卖解决。”

    亚当默默合上料理书，坚定地摇摇头：“你对我的指示中有相关内容，共同做饭也是一般人类家庭的重要社交活动。而且，我想我已经大致明白了。”

    “明白什么，怎么做饭吗？”

    “不。”亚当摇摇头，“我明白了人类会做很多多余且无用的事。”

    在人类社会，有一种名为“口腹之欲”的欲望，是仿生人所不能理解的。如果只是追求营养和生理需求，人类大可以靠营养品度日，或者把鸡胸肉、糖和盐一起倒进搅拌机处理后喝掉。既节省时间，又保证了蛋白质、糖和盐的摄入。

    然而人类却忽视营养学标准，不断追求味蕾的刺激。除此之外，还有追求衣着的华美、追求住宅的尺寸、追求代步工具的豪华。梳头发、搓手指、眼神闪躲、问候寒暄，各种肢体语言……在电子脑面前，这些都是毫无意义且消耗能量的行为，仿生人是不会去做的。

    但是正因为这些多余而无用的存在，才将人和机械区分开来。

    “埃文，接下来的日子还请多多指教。”

    “嗯……！”

    埃文握住亚当伸来的手，透过仿生人平静的瞳眸，他仿佛看到了之后的生活。曾经的“不可能”如涨潮般不断涌来，每一片浪花上都写着四个字：未来可期。